很早以前,郝毅曾因為生意上的事情,去拜訪過一位深居簡出的和尚。小姜還很小,小到望見和尚老態(tài)龍鐘的模樣,便覺得遇見了神仙。
和尚居在深山,須步行三小時。小路一直蜿蜒,穿過一片松林,小姜記得,當(dāng)時自己坐在郝毅肩頭。頂上密密麻麻的松針,將陽光撕得稀碎。
路上的枯葉正在慢慢腐敗,踩上去,可以聽見沙沙作響的聲音。他們大概下午三點開始登山,到半山腰,突兀的小路轉(zhuǎn)角正好沒有樹蔭遮擋,遠(yuǎn)處山口,太陽正在緩慢西垂,輕云在山口處緩緩游蕩,漸漸變成血紅。
郝毅忽然站住,將小姜放在路邊的石板上,伸出一只手,替小姜擋著太陽。
小姜清楚記得,屁股底下的石頭,因為常年暴露,風(fēng)吹日曬,已經(jīng)開始風(fēng)化,石頭上還攀附著些干枯的石英,坐在上面,有些刺癢。
透過郝毅手指的縫隙,他看見天上,有一群飛鳥飄過,像極了一坨漫無目的的云朵。郝毅叼著一根云煙,說,小姜啊,我要你好好讀書,不是盼著你要給我掙多少錢,做多少事,錢、財,那是我這個當(dāng)爸爸的本分。你嘛,讀好書,只是要開拓你的視野,以后才有選擇的權(quán)力。
郝毅深吸一口,嘴里吐出來的白煙,順著山風(fēng)飄蕩,然后消散于無形。他抬起另一只手,指著遠(yuǎn)處兩山的隘口,說,來,你看見了什么?
小姜轉(zhuǎn)過頭,身后映山紅的樹葉,密密地遮蓋了自己的視線,說,綠色。
郝毅哈哈大笑,吼了一聲,山的那邊立馬傳來回聲,撞鐘般響亮。他說,不對,你爹看見的,是大把大把的鈔票,躺在地上,比屎還黃的金子,等著我去撿。
小姜嗤笑一聲,翻在郝毅背上,聳動了幾下屁股,喊到,駕駕駕。
山頂另外一邊的斜坡上,便是和尚的草廬。草廬后面種著一排修竹,可能很多年了,有的竹梢金黃,有的青翠欲滴,有的被風(fēng)吹倒,有些散亂無章。
轉(zhuǎn)過竹林的小道,是亂石堆砌的,青苔遍布,走過一半,這才發(fā)現(xiàn),一股泉水,從草廬后的竹林深處,細(xì)細(xì)流淌出來。
小道下面,有幾塊菜地,種著些青菜、蘿卜,留在地上的葉子,都快被山上的野雞吃光了。
和尚頂著一頭花白的頭發(fā),正坐在草廬前的躺椅上,逍遙地?fù)u著蒲扇。
天快黑了。
和尚臉頰有些蠟黃,清瘦的面容,胡須倒是自己平生見過的最長,只是沒有打理,胡須中還有些菜葉的殘渣。
小姜揚起小手,碰了碰頭頂?shù)娘L(fēng)鈴,叮鈴鈴的聲音自近而遠(yuǎn),緩緩消逝在風(fēng)中。老和尚睜開眼,揚了揚蒲扇。
郝毅抱起小姜,坐在和尚對面的蒲團上。
郝毅說,師傅今年高壽?
和尚斂起眉,似乎在心里默算自己的年紀(jì),半天后,答到,記不清啦,世上有的人,活著是為了吃飯,有人吃飯是為了活著,我呢,也不為了吃飯,也不為活著,過一秒是一秒,過一天便是一天,不想、不問。
郝毅點頭哈腰,眼睛里滿是敬佩,不知是因為在俗世呆慣了,還是因為聽得真切,放下火爆的脾氣,輕言細(xì)語地問,先生應(yīng)該不是本地人,從何處來?
和尚瞇著眼,翹著的二郎腿,慢慢放下,答,人生本無根,何必問故鄉(xiāng),十年東,又十年西,天親地厚,來往也無形。
郝毅連說了幾個是是是,接著問了些小姜根本聽不懂的話題,什么高屋建瓴、業(yè)精于勤、跛鱉千里之類,聽著耳熟,卻不知道什么意思。
天已漸漸沉下來,后山上的月亮,慢慢攀爬,似乎要撞到山巔,四下里蟲鳴濺起,斜坡下的草浪,在涼風(fēng)中慢慢翻滾。
他們交談了很久,小姜跟著迷迷糊糊地睡了很久,老和尚一直半躺在躺椅上,胡須在風(fēng)中翻卷,如同一塊輕柔的紗布。
后來,小姜實在支撐不住,只能蜷起膝蓋,將頭埋在里面。迷迷糊糊聽到和尚在高談?wù)撻煟f什么佛說,如來不會因為一千萬人放棄一個人,也不會因為一個人放棄一千萬人,總之,當(dāng)時兩人的對話,聽起來高深莫測,暗藏玄機。
夜半,郝毅終于茅塞頓開似地站起身,要告辭,老和尚喊了一句,哎,慢著。
郝毅垂手聽著吩咐,老和尚一手捂著腰桿,一手伸出來,說,拉我一把,腿麻。
小姜登時清醒,因為但凡神仙,一定來去悠然,必不同世人,心中不免低看和尚一眼。郝毅扶起老和尚,老和尚揣摩著小姜的心思。
說,這樣吧,你們來一趟,也不容易,我這里也沒什么好送你們的,給你一副對聯(lián),要牢記在心。
草蟲皆是萬象,生死亦乃般若;煙火概如夢幻,蟬露是為妙諦。
郝毅反復(fù)默念,老和尚揉動了雙腿,拿著一旁自然彎曲成形的木拐,順著石階,慢慢走出去,隱在草浪中。
片刻,待和尚都已看不見頭頂,草浪中傳來:一步煙塵散,兩步蓮花開,妙蘭如我心,禪如風(fēng),亦如露,今非我,我非我。
郝毅背著小姜下山,已是清晨時分,山上草木,露珠晶瑩,四周有些寒氣飄散,遠(yuǎn)處山石上,盤旋著些青煙,如臨夢境。
下山后,郝毅特意請了城里最著名的書法大師,寫了那幅對聯(lián),視如珍寶般掛在別墅里。后來,郝毅搬出別墅,還特意在一個黃道吉日,將對聯(lián)用黃布帛請了出去。
用郝毅的話來說,人這一輩子,活著,或許就是為了墻上的那幾個字。當(dāng)然,這也不是絕對的,一次郝毅帶著小姜去給從未謀面的爺爺上香,郝毅趴在墳頭上,摸著石碑上的字跡感嘆,人這輩子,活著,就是為了死去后,碑上的字更大氣。
即使小姜不知道所謂的大氣,是字面上的,還是字里面的意思,但以他對郝毅的了解,他寧愿相信是字面上的,大,就是很大,大到?jīng)]邊。
就像現(xiàn)在,他站在頂樓的陽臺上,雖然前面被商業(yè)街的高樓阻擋了視線,但轉(zhuǎn)身,他便可以放眼,一縱千里,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