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圓如鏡,繁星點點,人間比天上還熱鬧,街市上的花燈硬是將暗夜渲染成了白晝,嬉鬧追逐的孩童,高聲吆喝的商賈,手拄拐杖的白發(fā),絲巾掩面的紅顏……,人聲鼎沸,摩肩接踵。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
二人穿梭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傅赟望著天上的明月,低聲淺吟了這句詩。
“難道寫詩的人,所見的也是幻象嗎?我想也許是……”
陸無雙語氣低沉,自問自答。
“你有心事?”
“沒有!”
“有就有!”
陸無雙緊皺著眉頭,嘆息道:
“我還是在擔心一件事情,我想史閣部知道了,一定會更擔心!”
傅赟莞爾一笑:
“你是擔心左夢庚投降清軍?”
陸無雙點點頭道:
“什么事都瞞不過你,我想史閣部要是知道了,也會擔心?!?p> “那你想過沒有,這應該不是夢庚的主意……”
“我當然知道,這有可能是左良玉的主意!”
傅赟點頭道:
“無雙,誰的主意已經(jīng)不重要了,關鍵是促成了這樣的結果,我們該怎么面對?”
陸無雙疑惑不解:
“赟兒,依你看來,他為什么這么做?投降對他有好處嗎?”
“沒有好處,但是左良玉也無奈,雖然他號稱八十萬大軍,但久疏戰(zhàn)陣,早已不是闖軍的對手,更敵不過滿清的軍隊……”
沒等傅赟說完,陸無雙便有些激憤道:
“敵不過就投降?這算什么無奈?身為大明朝手下兵力最多的將軍,等同于掌握著國家的命運,居然刀兵未見就撤軍百里之外,這是什么態(tài)度?就是鐵證如山的漢奸、賣國賊!”
“左良玉擁兵自重,不受朝廷約束又不是一天兩天了,北京城告急的時候也沒有見他進京勤王,相信眼下這樣的結果,也是史閣部意料之中!”
陸無雙搖搖頭道:
“坐視不管和投降是兩回事,坐視不管就算他是個局外人,可投降就等于他要調(diào)轉槍頭來打我們!我相信史閣部想到了他棄城逃走,但絕沒有想到他會投降清軍!”
傅赟輕嘆一聲道:
“無雙!你不要太激動,現(xiàn)在事情還沒有發(fā)生,不是嗎?只是說左家父子可能有這樣的想法,我們還是靜觀其變吧!”
隨著二人輕靈的步伐,慢慢走過了最熱鬧的市口,街邊的燈火漸漸的稀薄,月亮的光芒也就越發(fā)的明快。
陸無雙也意識到了自己急躁,隨之放慢了語氣答道:
“赟兒,對于左家父子,唯有靜觀其變,不過我們還是要做最壞的打算,以防萬一……”
傅赟打斷他道:
“好了,無雙!既是無法左右的事情,我們姑且不去說它吧,我想知道現(xiàn)在史閣部作何打算?”
陸無雙淡淡的答道:
“你可能想不到,史閣部現(xiàn)在就在揚州!”
“史閣部在揚州?”
傅赟驚奇的反問道。
“是的!史閣部向朝廷自請督師揚州,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大人不惜將四鎮(zhèn)化為四藩,首領均封為伯爵,將來阻敵所攻占的土地,也將歸他們自己所有,且爵位世襲罔替,只為能夠鼓勵四鎮(zhèn)驅除韃虜?shù)臎Q心!”
傅赟先是有些詫異,接著若有所思道:
“這就是你說的沒有辦法的辦法?史閣部為什么這么做呢?不會讓四鎮(zhèn)更加的囂張跋扈嗎?”
陸無雙剛要回答,傅赟卻接著無奈的說道:
“可能……正如你說的,這是最后一張可以打出的牌,當然了,也可能是最后的掙扎和無奈……”
陸無雙不情愿的點點頭道:
“是啊,還是你聰明,我自己之前就想不通這個問題……”
傅赟打斷他道:
“別說這些了,既然史閣部就在揚州,那我……”
“你要跟我回去?”
“誰要跟你回去?”
傅赟佯裝嫌棄,陸無雙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心急。
“你不是說……”
“我只是想去看看史閣部他老人家!”
陸無雙心中暗自竊喜,不知不覺中一絲得意的笑容爬上了嘴角。
“那然后呢?”
陸無雙滿心期待的等待著她的回答。
“然后……你還想什么樣的然后?”
“我……”
“怎么不說話了,還記得……懼之死別,幸之生離,八月十五,揚州再會么?”
“當然記得!那是我給你的回信,當時收到你的飛鴿傳書,知道你還好好的,我不知道有多激動!可是你直說了你安全,卻沒有說你過得怎么樣?而且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收到過你的飛鴿傳書了!”
“不說我的處境,是害怕你會擔心我,當我看到回信中“懼之死別,幸之生離”八個字的時候,我能感覺到一種向死而生的溫暖,我真的一點也不怪你,不給你回信是因為我跟隨左良玉回了武昌城,所以信鴿也迷了路!”
說話之間,眼看就快走到了街市的盡頭,燈火的氤氳愈發(fā)的稀薄,夜色濃如墨,星辰仿佛是越來越近,傅赟張開了雙手,仿佛擁抱了整片星河。
陸無雙近近的望著她的背影,腦海中浮現(xiàn)出鳳陽求雨山下的那個晚上,一樣的動作,一樣的背影,一樣的美麗,一樣的出塵脫俗。
“讀過王荊公的詩么?”
“哪首?”
“明星慘淡月參差,萬巧含風各自悲?!?p> 傅赟微閉著眼睛,輕輕的吟了這兩句詩,陸無雙莞爾一笑,接著吟道:
“人散廟門燈火近,卻尋殘夢獨多時!”
“不愧是我心中的文探花,你覺得此時此刻,是不是應了詩中的景色呢?”
傅赟轉過身來,俏皮的問道,陸無雙雖有些難為情,卻不假思索的搖搖頭答道:
“前兩句算是應了景,這后兩句似乎還有些欠缺,應該是人散廟門星輝近,兩尋殘夢幾多時才對!”
“嗯?”
“對于此刻而言,人間的煙火離我們越來越遠,反而是天上的星辰離我們越來越近,王荊公在被罷相以后,有這種孤獨的感慨,而我們是兩個人,當然了,王荊公有他老人家的夢,我們也有我們心里的夢,只是當夢變成殘夢時,我們還有彼此可以分擔……”
傅赟動情的望著他,嘴角掛著月牙般的笑容,她毫不掩飾自己的羞怯,這是一種天然難得的落落大方;超越了俗世的矯揉造作,也超越了千言萬語,因為此處無聲勝有聲,這才是一種最精準的表達。
“抱抱我!”
傅赟張開了雙臂,動作像擁抱星河時一樣的舒展,月光在她的身后甘為幕景,星辰都是點綴的妝容。
四目相對,陸無雙鼓起了勇氣,他湊上前去,閉著眼睛將她納入了自己的懷抱。
在觸及發(fā)絲的一瞬間,他感受到了自己急促的呼吸,仿佛也能夠聽見自己的心跳,而她全身心的伏在他的肩膀上,仿佛此刻的自己于世界無關,用人世間的語言都無法寫盡她的內(nèi)心所想,那是一種別樣的感受,恨中生愛,怨中藏喜。
忽然,一顆溫熱的淚珠飛落在陸無雙的臉上,在月光的掩映下格外的晶瑩剔透,白璧無瑕。
“你哭了?”
陸無雙拭去了她眼角的余淚,她沒有回答他,她很迷戀這短暫的時光,以至于無暇顧及暗的夜、冷的風以及一切的一切,所以她的眼淚是喜極而泣的眼淚,更是詩意的眼淚。
她不說話,一動也不動的趴在他的肩上,好似淺淺的睡著了,他繃直著身子,甚至連呼吸都不敢出一點聲音,害怕驚擾到她,因為對于她來說,這是來之不易的片刻安心。
良久,夜色更深了一層,城門下了鑰,街市的彩燈已經(jīng)全部熄滅了,熙攘的人群也早已不見蹤跡,只有那雪白的月光灑在她的裙擺,能夠清晰的看到她的臉蛋微微泛著紅……
“赟兒,是不是感覺好冷,我?guī)慊厝グ?!?p> “不冷!”
沒有思考一秒鐘,她的回答既微弱,又決絕。陸無雙有些不知所措,用哄著的口吻道:
“赟兒你看,這街上的燈也滅了,人都走了,只有這冷風冷月亮……”
“不是還有你么?我才不想管那么多”。
她的語氣是半夢半醒之間的朦朦朧朧,極盡依靠,也極盡溫柔,而他的語氣,也在迎合她的溫柔:
“要是你感了風寒,那怎么辦呢?”
“我就是想生個小病,然后讓你來照顧我,給我熬湯藥,哄著我喝……”
陸無雙看著她清秀的臉龐,不禁濕潤了眼眶,他脫下了自己的外衣,披在了她的背上。
“如果沒有你,我想我會比現(xiàn)在跟堅強,正是因為你的出現(xiàn),才讓我起心動念想要去依靠”。
“赟兒,你……”
“你還記得嗎?那天在求雨山,我看到昏睡的你躺在路邊,滿身都是血跡,我們素昧平生,可是我會心疼你,這種心疼從一開始就超越了常人的惻隱,而我卻不知道為什么,我會試著多挽留你一天,甚至選擇和你一起去闖蕩江湖,我可以不顧自己危險,掩護你脫離險境,說什么是為了國家,那一刻我沒有那么高尚,也根本沒想那么多,我只是不想讓你受傷,寧愿我自己……”
“好了,赟兒,別說了……我懂!”
他一邊安撫著她,一邊淚如雨下。而她則抱的更緊了……
就在這時,遠方的天際劃過一陣絕美的流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