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書房很大很大，她最喜歡在玩捉迷藏的時候，藏到外公的書房去……她總是藏的很好，藏在外公的椅子后面。外公的圈椅上有一張大大的熊皮，垂下去，落在地毯上，她藏在那里，聽得到外公樂呵呵的說：“沒有，我沒有看到囡囡。你們?nèi)e處找吧?！?p> 她就安全了。
面頰蹭著柔軟的熊皮。熊爪尖利的指甲被打磨的沒了尖。她是有一點點害怕，不敢去看熊眼——仍是寶石一樣的亮晶晶。
那么出出進進幾次，他們找不到她，外面便也漸漸的安靜下來，她窩在那個溫暖黑暗的小角落里，就快睡著的時候，外公就會用手里那卷書輕輕的敲一敲椅子，“夏夏丫頭，出來吃烤紅薯了?！?p> 她睜眼便看到外公腳上那精致的圓口布鞋。
老師傅的手工，千層底。鞋口上針腳細密，綰一個結(jié)實的結(jié)。
她看著，忍不住想動手摸摸……聽到外公叫她，輕巧的鉆出來，像只小獼猴一樣，爬到外公膝上，伸手抓案上白瓷盤子里的烤紅薯。細細長長的烤紅薯，剝開，金黃的瓤，熱氣騰騰的，帶著一股子焦香，讓人流口水……
“外公，您吃一口？”
“夏夏乖，外公這里還有。”
她一個接一個的吃。手指上沾了黏黏的紅薯汁，來不及拿盤子里的毛巾擦，伸手便摁在宣紙上，卷起一面，團成一團，臟唧唧的……外公素來好潔，卻從來不惱她這個行事腌臜的搗蛋鬼來把他的書房弄的一團糟糕。還會親自拿了毛巾給她擦干凈。做這些的時候，外公一直都笑瞇瞇的。
外公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嫁給了科學(xué)家，一個考古，一個科研，一年到頭來，見不到見面。不見面也罷，一見面就吵，吵的最兇的那次，二人拉著冷夏來到了民政局門口，問夏夏以后要跟著媽媽還是爸爸？幼年的夏夏還不明白離婚是個什么詞，只是隱約覺得自己只要一回答，父母就再也不能在一起了，于是眨眨眼睛，坐在民政局門口哭了起來。
最后還是外公把夏夏接回了家，外婆會在她躺在葡萄架下時，輕輕給她扇著蒲扇，等她一覺醒來，冰凍在地窖里的西瓜早就切成一塊一塊的了，就等著她吃了。
外公的小女兒比夏夏大15歲，小姨總是會帶著夏夏跑遍村莊的每一寸土地，傍晚的時候二人爬到山坡上，小姨靈巧的雙手總是會給她編好看的花環(huán)，夏夏晃著小腦袋，一顛一顛地摘著野果子，等到村莊中裊裊炊煙升起的時候，整個村莊似是被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外婆嘹亮的聲音打破了這份寧靜。
外婆總是會站在自家屋頂上，叉著腰，喊著:“囡囡，回家吃飯了，囡囡……”外婆的聲音回蕩在綿延的山谷中。
小姨每次放月假回來的時候，總喜歡拿著木梳子，認真地給夏夏編好看的辮子，夏夏坐在小馬扎上，背挺得直直的。晚上睡覺的時候，夏夏早早的就跑到了小姨的被窩里，就等她一掀被子，嚇?biāo)惶?p> 冷夏記憶中的小姨是最愛笑的人，每每小姨笑起來的時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就會變得彎彎的，好像夜空里的星星，一眨一眨的。
冷夏有時總會覺得兒時的自己分去了外婆外公對小姨的愛，一個人的心是定數(shù)，這也就意味著他若是把他的心分成若干份，那么每個人得到的愛或許也就所剩無幾了。
不知何時，每當(dāng)她提到小姨的時候，外公慈祥的面龐總是變得格外嚴肅，外婆也會趕緊把她拉到一邊，每個夜朗星稀的夜里，外婆總是會拿著小姨的照片，坐在房間里，低聲啜泣。
……
程晏把冷夏母女二人送到家就走了，他拒絕了鄧婕蕓一起吃飯的邀約，他覺得現(xiàn)在事情進展的有些快了，他從未想過竟是在如此局面下見到了未來的岳母，而且在車上的時候，他隱約覺得母女二人，似是有些說不清的情愫。
冷夏在小姨的靈前，跪了一整夜。
她說，媽媽，小姨不喜歡這里。這里太陰暗，小姨喜歡太陽可以直射到的地方，就像沙灘。
鄧婕蕓拿著戒尺，每打一下，在冷夏的脊背上，清晰的響聲。冷夏低頭，“媽媽，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我不敢隨意毀傷，可是，媽媽打了，卻不覺得疼的嗎？”她的額上，全是咬牙沁出的汗珠，眼角干凈無暇。
鄧婕蕓卻哭泣，情緒幾乎崩潰，“誰讓你回來的，誰準(zhǔn)你回來的！”
冷夏眼睛空洞，“原來，媽媽，你真的不會疼?！?p> 鄧婕蕓的聲音變得凄切，“枉費了你爸爸煞費苦心，好不爭氣的女兒！要你有什么用，要你有什么用?。 蹦闷鸾涑?，瘋了一般地，狠狠地砸在冷夏身上，脊骨在空氣中，是清脆的響聲。她嘴唇咬出了血，硬著脊骨，抬頭，卻看到小姨，高高立在桌上，悲天憫人。
忽而，想起小姨說過的話，“夏夏，如果有一個人很愛很愛小姨，你會希望小姨和他在一起嗎？”
“那他比夏夏還要愛小姨嗎？”
“當(dāng)然了，他很愛很愛小姨的，他為了小姨可以全世界為敵?！?p> “只要是小姨喜歡的，夏夏都喜歡?！?p> 小時候的模糊影像漸漸清晰，母親的剪影仿佛靜音的紀錄片，被殘酷的生活剪輯得毫無感觀色彩。
忽而，冷夏很疲憊，她說，“媽媽，如果你本意是想打死我，朝這里吧?！敝噶俗约旱念^顱，她看著母親，眸色溫和。
那個戒尺，向下，滴著血，鮮紅的，滲人的?！叭绻?，不是，我很困，能不能讓我……睡會兒覺。一會兒，就好?！?p> 那個女人，卻想忽然反應(yīng)到自己做了什么，丟了戒尺，抱著冷夏，大哭起來?！跋南?，夏夏，媽媽對不起你?！彼f不出話，掙扎著，站起身，摸到門，打開，眼中是空氣，耳中是風(fēng)聲。
走，走，是只記得行走了。
樓梯，一階一階，只余了最后一口氣，心莫大悲，背后撕裂，竟絲毫不覺得痛意。走進房間，反鎖了門，抱著電話，一下一下，對著話筒，啞聲痛哭?！凹砚?，我終于永遠地失去了被愛的權(quán)利。”
何佳怡趕到的時候，看到冷夏側(cè)身蜷縮在床上，死死攥著被子，背上一片粘稠散發(fā)腥味的血紅。
秋秋接到電話趕來的時候，就看到何佳怡抱著冷夏哭的一塌涂地，秋秋一把拽開她，說:“老大，現(xiàn)在不是你哭的時候，還不趕緊把夏夏送醫(yī)院。”
何佳怡擦了擦鼻涕，看著秋秋，懵懵地點了點頭，似是恍然大悟，拿出手機就要打電話，被冷夏攔住了，“夏夏，這個時候，容不得你任性，乖，聽話，咱們?nèi)メt(yī)院??！”
她笑，發(fā)著燒，腦中一片混沌，“佳怡，我們老大，長得真好看。為什么不笑?！?p> 何佳怡紅著眼睛，微笑，顫聲哄她，“噓，不要說話了，天可憐見的?！?p> 秋秋的家庭醫(yī)生很快就來了，秋秋笑了，對著醫(yī)生鞠躬，“麻煩您輕一些。她疼了，向來不肯吭聲?！贬t(yī)生利落地給夏夏包扎了傷口，又說了些注意事項，留下一名護士看護，便離開了。秋秋等到冷夏燒退后，便找人抬了擔(dān)架，把夏夏抬到房車上，把夏夏拉回了秋秋的家。
白漆玉磚的歐式建筑，映在路邊一片蒼蔥濃郁的樹木間，顯得格外氣派豪華。
陽光從左邊一排碩大的窗子透進來，光線蒼白明亮，刺眼但是溫暖，落在地面上，被窗子和墻壁切割成一段段的。冷夏閉上眼睛，穿梭在光影交錯中，安靜地感覺薄薄的眼皮外面交替出現(xiàn)的灰褐色和橙色。
秋秋端著午餐進來的時候就看到了這幅景象。冷夏已經(jīng)在這待了小半個月了，背上的痂已經(jīng)開始脫落了，這期間何佳怡一連幾天賴著秋秋家不走，最后還是易之禮拖家?guī)Э趲е鴥鹤影阉龓ё叩摹?p> “秋秋，我給你講個故事，曾經(jīng)有個灰姑娘喜歡上了一只鳳凰，她告訴她的家人，她要和鳳凰在一起，可是她不曾想過她排除萬難和他在一起，鳳凰卻是有家有室，灰姑娘受不了欺騙和背叛，郁郁寡歡地度過了余生?！?p> 秋秋僵硬了，淡定的則輕咳，“你講的故事還是不錯滴，起碼教育我們，跨越種族的愛，沒有好下場?！?p> 易之禮來的時候，秋秋把她擋在門外了，她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冷夏最虛弱的樣子，他并不知道冷夏在這里，只當(dāng)是何佳怡是發(fā)小性子。同樣的，程晏也不知道，冷夏只是告訴他，她要和秋秋一起去旅游。然后又拜托了李木兮把以笙送回了都柏林，由冷父幫忙照顧。
一切進展得都很順利，似乎那天晚上的一頓打只是一場夢，只是那背上偶爾隱隱作痛的傷口還在提醒著她，一切都是如此真實。
……
某次，冷夏與洛太太出去喝茶，二樓茶座，靠窗，竹簾，古色古香，燃了佛甘羅，香氣淡雅撲鼻，冷夏心境甚是溫和。
二人聊了一些趣事，志趣頗是相投，不覺，時間過得很快，漸了黃昏。
洛太太漸漸有些敞開心扉了，盯著窗外，忽然來了一句:“冷醫(yī)生和阿晏打算什么結(jié)婚？”
冷夏掃向窗外，茫茫一片的人海，遠去的什么，在暮色中看不清。
她放了自己一側(cè)的竹簾，微笑看她，“還不知道呢，如果有消息的話，一定會通知您的?！?p> 洛太太笑:“你們這些孩子，就是不懂得體諒我們老一輩的心，你和我女兒差不多大，她也如你這般，不愿意結(jié)婚，可苦了我們老一輩?。 ?p> “想必您女兒一定如您一般高貴，這么好的女兒，您何苦操心呢！”冷夏又耐心喝了幾盅茶，摸摸壺，溫嘟嘟的，已經(jīng)失了甘味，才微笑，說，“最近幾次見洛太太，看著您的氣色好多了?！?p> 洛太太摸了摸臉，有些驚訝，“大概吧！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女兒馬上就要訂婚了?！?p> “那真是恭喜您了！”冷夏看著她臉上洋溢的笑不自覺地被感染了。
“到時候，阿晏和你可要一起來??！”盛情難卻，冷夏只得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