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
裝有龔無雙尸體的棺材從龔府大門抬了出來;龔府門前,已是被人圍得水泄不通,這里面,有當官的,有江湖人,也有看熱鬧的!
當官的里來了知府大人周??!江湖人里來了洪拳掌門霍剛,這足以代表龔無雙的身份。
棺材是要被抬到城外去,葬在城東郊的蒼山。
蒼山,據(jù)說那里葬的,都是洛陽城里幾百年出的名人。
長街兩旁圍滿了看熱鬧的人,他們大多慕名而來,卻不是來送龔無雙最后一程,他們只是想看看,京城有名的龔家,送葬時是一副怎樣的派頭。
人群中,人們談天論地,有人稱贊龔無雙道:“龔無雙生前重情重義,是鐵骨錚錚的漢子,只可惜天妒英,人間留他不得?!?p> 這準是是他從洛陽的任何一家茶館中聽來的。
眾人聽了,紛紛附和,都夸贊起龔無雙的生平。
不知何時,一個老叫花子搖晃著身軀,擠出了人群,指著正朝這邊緩緩走來的棺材,瘋瘋癲癲的問:“那棺材里的是你們什么人?你們竟都跑來送他。”
人們見這叫花子滿臉扎髯,頭發(fā)蓬亂,長衫油亮,臉面污漬,便都躲開,怕藏了身子,用一種厭惡眼神回避著。
人群中有年輕人,見到老花子,便笑著取笑一番,在這人多的時候出出風(fēng)頭,于是那年輕人玩味的道:“花子!你叫我一聲爺,我就告訴你,那棺材里躺的是我們什么人?!?p> 眾人一聽年輕人這話,都哈哈大笑起來,有的笑那年輕人說的好,有人笑那叫花子長的邋遢,也有人兩樣都笑。
那叫花子見眾人笑的正歡,便也笑盈盈的迎了上來,走到方才說話的那年輕人人面前,而后搖了搖頭,才姍姍說到:“我聽過有人常常跟達官貴人們攀關(guān)系,可沒聽過有人跟一個叫花子攀關(guān)系,今日見了你,這才知道,還真有人不如那些跟達官貴人攀關(guān)系的。”
剛才那人一聽,頓時不高興了,挽起袖子,粗聲罵道:“嘿!你個叫花子,哪來這許多罵人話,找打!”那人一邊說著,一邊將拳頭揮向老花子的臉上。
老花子機靈的很,那人剛將拳頭揮出,那花子便一個筋斗翻到那人身后,對著那人屁股就是一腳。
不知那老花子用了幾分力,一腳就將那人踹出了幾丈開外,使得那人痛的連爬起的力氣都沒有。
看著趴在地上的那人,老花子癲狂的一笑,說到:“你打老花子的臉,老花子踢你的屁股,你要老花子叫你爺,老花子就教你狗啃泥?!?p> 眾人看著那飛出幾丈外的年輕人,不由得又笑了起來,不過這次要比笑老花子還要笑得厲害,他們笑那年輕人太張狂。
但很快,老花子便不笑了,臉沉了下來,他掂起地上的一根拐棍,沖出人群,搖晃著走到長街中央,擋住了棺材的去路。
眾人一陣唏噓。
那老花子是個跛子,因此走路時不免一搖一擺,即使拄著拐棍,他走路時依舊一瘸一拐。
送葬的隊伍被老叫花子擋停了。
走在最前邊開路的下人一見是個叫花子擋路,忙上前大喝:“花子,誰讓你擋的道,還不滾到一邊去?”
老花子不說話,眼神陰沉沉的望著著送葬的長隊中,像是在尋找什么。
“讓你們二少爺出來?!边@是老花子同那下人說的第一句話。
那下人一聽老花子命令式的語氣,心里不快,拔出腰間的匕首就朝老花子刺去。
可那匕首還未近身,老花子的拐杖先飛了過來,那下人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嘴角鮮血不止的流,染紅了長街。
送葬時見血了,是人血。人們驚恐的望著。
而人們更驚奇的,還是那老花子的武功……
“不知前輩你擋住送葬的隊伍是想要干什么?”龔千寒不知何時從隊伍中飛身踏了過來,他踏著別人的肩膀,飄過虛空,優(yōu)雅的落在老花子面前。
“啊,你就是二少爺,好哇……我來求一樣?xùn)|西?!崩匣ㄗ右姷烬徢Ш?,不知為何,他眼中閃著淚花。
龔千寒看著老花子,愣了愣,才問:“求何物?”
“不是物件?”
“那是什么?”
“求死。”老花子淚奔。
老花子用簡單的求死二字作答,不免讓龔千寒心頭一顫。
“為何求死?”龔千寒趕忙追問。
“我要死了,但我不想死在別人手里,我只想死于你的劍下?!被ㄗ影欀碱^,有些帶著恐懼說到。
這和山海泉的說法很像;不想死在他人手下,就來同龔千寒求死,以圖個死后風(fēng)光……
龔千寒死死的盯著老花子,以及老花子的眼睛!
那雙眼睛渾濁不堪,血絲滿框,還有些許淚花,但那眼中的精光,倒像是在……韜光養(yǎng)晦。
那絲恐懼沒有逃過龔千寒。
但龔千寒還是堅決的道:“恕不能成全。”
花子聽后,想了些什么,重重的嘆了口氣,道:“我知道,龔千寒決定了的事,那是誰都不能動搖的?!?p> 良久,花子才拾起地上的拐棍,轉(zhuǎn)過身,說道:“死在別人手上,我認命就是。”
說罷,那老花子便遺憾的遠去,漸漸淡出人們的視野。
老化子出現(xiàn)在人群中突然,走的也突然。
此刻,龔千寒心滿是疑問,這老花子到底是誰?而他又為何要來求死?是誰要殺他?
龔千寒發(fā)呆的站了好久,直到身后被龔安一拍,他這才回過了神,趕忙讓下人們繼續(xù)起喪送葬。
送葬的鼓樂再次響起,人們便覺得,剛才的那老花子,就好像不曾出現(xiàn)過一樣。
蒼山上。
棺材下葬后,龔府的下人們陸陸續(xù)續(xù)的都離開了;而龔千寒則是跪在墳前,躊躇的一動也不動,或許是有些惆悵!他不愿走了。
龔安也跪在墳前,沒有離去,而慕凌瀟看著龔千寒,也不忍離去,于是就留了下來。
山林中無比的安靜,枯黃的葉子鋪了一地,滿是蕭索;樹上也光禿禿的,顯然已是入冬,山林中連鳥鳴也少了,加上午后安靜的陽光,沒有溫度的陽光,山林中一片死寂。
“明日我走后,就去尋仇家,你一個人自己珍重!”龔千寒沒有對龔安多說什么,他覺得,龔安或許還在記恨自己,或許什么都明白了。
“爹真的是被別人所殺?”龔安疑惑,他至今還不知道自己的爹是怎么死的,而他那晚也想到了別人暗殺的可能,但因為找不出傷口,就又叫來郎中查,可郎中看了尸體,也沒有查出死因……
于是他便認為自己的爹死的蹊蹺,但又怕惹禍上身,對外只能說自己的爹死于肺疾。
龔千寒回答:“不錯,是死于一根發(fā)絲細的銀針!”
龔安大驚,他知道一根發(fā)絲細的針意味著什么,他道:“你能殺了那人?”
“或許不能,亦或許能?!?p> 龔安沉默了,他明白,龔千寒所說的報仇,就是去搏命。
“我想方設(shè)法的要殺死你,可笑的只是為了一個家主的位子……你恨我嗎?”
龔千寒“換成我,我也許也這樣做,你是爹的親兒子,我呢?你做的對,但我不想和你爭,我也從沒想過要爭?!?p> 頓了頓,龔千寒才補到:“我沒有恨你。”
龔千寒又拍了拍龔安的肩膀,道:“我要是死了,你就好好活下去……兇手千萬莫再去查?!?p> 這是龔千寒欠龔家的,他自己死了無所謂,但龔安不能死,龔安是龔家的獨苗。
龔安沒有說話,因為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
慕凌瀟在一旁看著,只是看著,便不由的感嘆,什么人能做到如此?
無可厚非的人,就是二少爺。
夕陽落下,染出一片晚霞,霞光紅里透紫,映著遠方的山廊,竟顯得格外清秀,格外美麗!就像是清晨,吹彈可破,但這又不是清晨,而是黃昏!
天邊慢慢的開始變得死一般的灰沉,這種灰沉,才是最真實的。
三人走在下山的路上,都看著天邊的晚霞,鮮紅透紫的晚霞最終溺死在天邊,融為灰沉的死。
“這霞光,怕是天底下最短暫,最神秘,最抓不住的東西?!蹦搅铻t道。
“死才最短暫!”龔千寒突然打斷說到。
“若是這霞光從始至終都未曾出現(xiàn)過,那也就沒有消逝,就沒有死,而我,或許也就不會這樣說了!”慕凌瀟看著晚霞漸漸沒了色彩,直至變成死。
“它不會不出現(xiàn)的,晚霞日日都會有,我經(jīng)常會看,尤其是秋天的晚霞,除了天氣不好的時候,它通常都在。”晚霞死了,龔千寒也把目光收了回來,因為死亡過后,沒有什么值得欣賞。
回到龔府,已是日薄西山,而此時的龔府大門前,卻站著許多人,約莫著得有二三十個,看那些人的穿著打扮,大多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
龔千寒在人群中看到了孫向山與霍剛兩個人,便知道這些人都是被叫來給自己餞行的。
孫向山見龔千寒回來,笑嘻嘻的趕忙迎上,說到:“二少爺,我今晚帶這么多人來,你的酒水可夠?”
龔千寒聽后,朝龔府大門走去,還一邊笑,一邊道:“我說了,酒菜我管夠,二位前輩只管多帶些朋友來,家父生前說過,在各位前輩面前,一定要恭敬!”
“孫鏢頭還跟我客氣什么?”
龔千寒說罷,突然轉(zhuǎn)身,凝視著孫向山,良久,又狂笑起來。
孫向山恐懼龔千寒的凝視;他的眼睛要比他的劍還要可怕!
眾人跟在龔千寒身后,走進龔府正堂,剛一坐定,閑聊幾句,連茶水還未端上時,一個守門的下人便慌慌張張的跑了進來。
龔千寒見這下人跑得如此慌張,也有些急,忙問:“何事,跑得如此慌亂?”
守門的那家丁二十多歲的樣子,聽見二少爺發(fā)問,連忙穩(wěn)住步子,道:“今天……今天攔老爺棺材的,那個叫花子又鬧到門上了。”
“又來求死?”龔千寒搖頭,接著便起身往大門外走。
龔千寒想:那花子到底圖什么?
的確,求死之人,都是有難言之隱,而求死,也是要同有名氣的人去求,那樣才會被別人說是死的值。
求死,本就是讓自己死得更風(fēng)光,可要是死在了比自己武功還低的人手里,那豈不是一種無比羞恥的死法嗎?
孫向山和霍剛以及那一幫來客見龔千寒往門外走,也趕緊跟了上去,他們也好奇,這老花子到底想干什么。
“你又是來求死的?”
龔千寒見到門外站著的老花子,直接問到。
“不是,但也想,可我知道你不會答應(yīng)?!?p> “不是?”
“對!”老花子子嘴唇輕輕蠕動,突然,一把劍從老花子的背后飛了出來,那是一把白色的劍,像雪一樣白的劍。
劍身潔白無瑕,故而劍光奪目,猶如一柄光的劍,沒有鐵鑄的劍刃,只有用劍光來做的劍刃。
這把白劍的寒氣逼人,不同于尋常的劍,這把劍的的寒氣猶如死神的目光,比殺氣還要凌厲,還要可怖。
劍如閃電,白虹貫日,縱九州,一劍刺出,有如驚雷。
老花子拔劍,出劍。
龔千寒身后那柄散著烏光的玄鐵劍在這把白色的劍面前,倒顯得有些平常,可玄鐵劍是寶劍,也絕不會慢。
玄鐵劍與白色的劍相交,兩道白刃,一黑一白的劍身,就像是產(chǎn)生了共鳴,發(fā)出龍吟虎嘯的聲音。
龔千寒緊緊的握著玄鐵劍,感受著那龍吟虎嘯的嘶鳴聲,他不敢相信,這竟是兩把劍相交所發(fā)出的。
龔千寒本以為那老花子還會再出劍,可沒想到,老花子將那白色的劍抽回后,便不再出劍。
老花子癡癡的看著手中的劍,最后將劍收進了他背后的劍鞘。
秋風(fēng)最惆悵,它充斥在每一個角落,像是苦海!永遠惆悵!悲涼!劍入鞘,也會惆悵,也會悲涼!
這把獨一無二的劍,出鞘后,一個人未殺,便入鞘了。
老花子道:“干將莫邪鑄劍,莫邪投身劍爐,才得以融金鐵,鑄成干將莫邪雌雄雙劍!古來的大能利器,打造者大多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龔千寒,你知道我手中的這把劍到底有什么故事嗎?”
龔千寒搖頭道:“我不知。”
“我手中的這把劍,名為千寒劍!”
“千寒?”龔千寒驚訝,為何這把劍與自己同名?
“不錯。”老花子唇瓣如兩塊鐵,重重地擠出這兩個字。
“這鑄劍的人,則是劍門的上一屆掌門趙奕趙大師,而你手中的劍也是出自他手?!崩匣ㄗ酉裨谥v故事。
“你那把劍叫千寒劍,那我這把劍叫什么?”
“你那把劍無名?!崩匣ㄗ优d嘆。
“為何無名?這劍我得的偶然,但我知道,這絕對不是一把普通的劍!”
“你手中的劍,的確不是把普通的劍,而是和這千寒劍出自一塊玄鐵,鑄造你那把劍時,已時至深秋,趙奕用枯葉燒爐,燒了整整一月,而后用血水粹劍,才鑄成了這把烏黑的劍,之后趙奕并沒有給劍取名!而是繼續(xù)鑄造第二把劍,這第二把劍,用的鐵,同你那把劍是同一塊,這次,趙奕用鐵水燒爐,用血水粹劍!鑄成一把潔白無比的劍,趙大師當時就取名為千寒劍!千寒一劍,神州抖擻,可回頭要給你那把劍取名時,趙奕就已經(jīng)死了?!?p> “怎么死的?”龔千寒問。
雖然這個人與他無關(guān),但至少和他的這把玄鐵劍有關(guān)系。
“被他人所殺?!崩匣ㄗ幼鞔稹?p> “是誰?”龔千寒目中無光。
“你沒必要知道,而我一個將死之人,也不配告訴你?!崩匣ㄗ訌谋澈笕∠虑Ш畡?。
老花子道:“你有了那把無名劍,自然是與趙大師有緣,而這把千寒劍,我就交給你了?!?p> 說著,老花子一把將劍拋出,扔到龔千寒手中。
龔千寒接劍時有些遲疑,他道:“你是來送劍的?”
老花子點頭,說到:“這劍本就不是我的,我只是替人保管,而我也將死,這劍固然要送給一個有緣的人,而龔千寒你,一劍封喉,這把千寒劍只有你拿著,才不會埋沒。”
龔千寒道:“你替趙奕趙大師保管?”
老花子還是點頭:“他是我的故友?!?p> 這句話被說完,便沒有任何話被講出來。
老花子毫不猶豫的走了,但老花子有些惆悵,就像秋風(fēng)一樣惆悵,一樣悲涼。
他在凋零。
龔千寒目送他走出長街,直至沒有了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