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踏入長歌門之后,面對王子璇,謝軒終于第一次主動開口:“半月之前,在下遭逢生死大難,幸得子璇遣裴小娘相救,活命之恩,實是無以為報?!?p> 王子璇對于謝軒喊出‘子璇’這個略有親昵的稱呼,并未介意,反而是對于謝軒在一瞬間精氣神仿佛換了一個人而微感詫異,她抿嘴一笑:“既如此,謝兄打算怎樣答謝小妹呢?”
謝軒從未想過王子璇竟會如此直白,頓時就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王子璇婉拒黃白之物進入山門,長歌門家大業(yè)大,也不像是缺什么物事的,謝軒思來想去,自己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那些剽竊來的詩詞了。而恰好在唐代,將自己的詩作贈予他人,本身就是一件非常風(fēng)雅和高逼格的事情。
念及于此,謝軒開口道:“子璇若是不嫌在下文才鄙陋,不如就由子璇出題,在下獻丑賦詩一首,子璇以為如何?”
王子璇輕嘆道:“謝兄詩才名動九州,便是稱之為盛唐第一人亦不為過,小妹又怎么會以為謝兄文才鄙陋呢?不過詩文詞曲,終究是附庸風(fēng)雅之物,非子璇所求也?!?p> 謝軒聞言,開口道:“那在下能為子璇做些什么呢?但凡力所能及,義不容辭?!?p> 王子璇笑靨如花:“謝兄此言,倒是有幾分江湖氣。”頓了一頓,她突然開口道,“子璇別無所求,只想一聞謝兄的胸中抱負?!?p> 謝軒聞言頓時一愣,他當(dāng)然有自己的政治理想與抱負,然而那卻是他內(nèi)心深處最大的隱秘,莫說自己與王子璇只是第一次見面,便是日后變得極為熟稔,他也絕不可能輕言。
這些東西,或許普天之下,他也就只有王逸之一人可以傾吐。而這,也正是二人,雖則初識,卻傾蓋如故的根本原因。在這個時代,也只有他二人,才能成為彼此唯一的知己。
想到這里,謝軒開口道:“不怕子璇笑話,現(xiàn)今在下的心中,唯有明載春闈,尚未念及那樣長遠的事情?!?p> 王子璇淡笑道:“謝兄似是對小妹心存防范,是以不肯明言?”
謝軒笑道:“子璇多想了,在下確是肺腑之言?!?p> 王子璇端起石桌上的茶碗,輕抿一口,突然道:“山有朽壞,雖大必虧;木有蠹蟲,其榮易落。蕭墻之內(nèi),有小人欲行不軌,臥榻之側(cè),有強敵虎視眈眈。一旦天下有變,內(nèi)憂外患之下,朝廷既無百戰(zhàn)之兵,又無善戰(zhàn)爪牙,當(dāng)以何擋之?此須臾有亡國之禍也,又豈無危如累卵之說?”
聞聽此語,謝軒的雙手頓時一抖,差點將身前的茶碗打翻,雖是初冬的時節(jié),卻被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這時,就聽到王子璇又道:“我言大唐大廈將傾,其因有五,一者,土地也。。。?!?p> 謝軒冷汗?jié)i漣,以至于王子璇后面的話,他連一個字也沒有聽見。事實上,他也不用去聽,因為,這些話正是他當(dāng)初在潏水之上,對李俶、李倓兄弟二人所說之言。
問題是,這些話王子璇是怎么知道的?而且不光是知道這么簡單,仿佛是其時她正在身邊一般,幾乎一字不差。
謝軒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在潏水之上的小船里,除了自己和李俶兄弟之外,便只有一名操舟的中年漢子。然此人乃是李俶親隨,事涉太子儲君之位,其必然是李俶的心腹,應(yīng)該不會出現(xiàn)差池。而后,信息便傳遞到了張九齡那里,張九齡宦海沉浮,能身居宰輔多年而屹立不倒,絕非易于,不可能會在這種小事上犯糊涂,是以也不會出現(xiàn)問題。
這樣算來,出現(xiàn)紕漏的就一定是太子的東宮。
按王逸之所言,長歌門以消息情報見長,那么其在太子身邊安插下眼線,亦絕非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以此事想來,此人的地位還不低,最次也應(yīng)是太子近臣,甚至有可能是太子的嬪妃寵姬。
而以后世的角度來看,李享登基后,寵幸宦官,縱容后宮,很多事情處理地不清不楚,差點在他死后釀下大禍,在現(xiàn)在這個節(jié)點,會出現(xiàn)泄露機密這樣的事情,也就不足為怪了。
謝軒的心中千折百回,終于是將整個事情捋清,而恰在此時,王子璇的話也說完了。
兩人目光對視,謝軒看著眼前這明艷不可方物的秀麗女子,心中竟是生出了一絲殺意。然而這絲殺意又很快被他按捺了下去,以他的能力,莫說在這長歌門內(nèi),根本不可能殺得死王子璇,便是真的殺死了,他相信長歌門內(nèi)知道此事的人也絕不止王子璇一人,反而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王子璇盯著謝軒的眼睛,突然開口:“謝兄,似乎是對小妹動了殺心?!比缓?,她不待謝軒回答,就又道,“謝兄當(dāng)知,小妹若真的想對你不利,早已將此事捅了出去,就更不會,在得知謝兄可能有危險之后,央請嬌兒前往謝府保護謝兄?!?p> 謝軒亦盯著王子璇的眼睛,毫不避讓,他知道,此刻談話的主動權(quán),已完全掌握到了對方的手里,他雖然不清楚王子璇捅破此事,到底抱著怎樣的目的,但是如果一直順著對方的思路走下去,他將會不可避免地一敗涂地。
想到這里,謝軒決定開始反擊:“子璇竟能在太子身邊安插下眼線,真是令人嘆服。”
聞聽此言,王子璇美目頓時一凝,聰慧如她,自然是不可能不明白謝軒此話的用意。謝軒的話當(dāng)然是大逆不道,然而她在太子身邊安插眼線,打探收集太子乃至整個朝廷的隱秘消息,若是傳了出去,罪責(zé)絕不會比謝軒來得輕。
王子璇收回目光,長嘆一聲:“小妹今日方知張相為何會那樣的看重你?!鳖D了一頓,又道,“亦知那人,為何寧可付出這么大的代價,也要置你于死地?!?p> 此話一出,謝軒再次色變:“子璇知道對方的身份?”
王子璇輕輕搖頭:“不知,有一些線索,但在確認(rèn)之前,小妹亦不敢胡言?!?p> 謝軒卻知道王子璇絕沒有說實話,她即使真的如其所言,并不知道對方的身份,但是所掌握的線索,也遠比自己和王逸之要多得多。這一點,從她可以未卜先知,讓裴嬌兒來保護自己,就足以證明。
這時,就聽到王子璇又道:“小妹只是以己度人,若是我是那人,面對謝兄,亦會做出同樣的選擇,不惜一切代價,在謝兄羽翼未豐之前,將你斬殺?!?p> 謝軒抬眼向王子璇看去,只見這位謫仙一般的女子,在說出這樣的殺伐之語后,面色平靜,幾無一絲波動,沒來由地,心底便是一寒。
而另一邊,王子璇卻已檀口再啟:“不管謝兄相不相信,小妹是真的只想知道謝兄的胸中抱負,別無其他?!?p> 謝軒笑道:“豈會不信?然子璇不是已知曉了嗎?”
王子璇道:“不一樣的,小妹想知道的是,如果一切誠如謝兄所言,面對即將而來的亂世,謝兄會怎么做?”
謝軒笑道:“以子璇的蘭心蕙質(zhì),難道還看不出在下的立場嗎?”頓了一頓,他又道,“不過,子璇若是真的要問在下的心中抱負,倒也是有的。”
王子璇頓時眉頭一挑:“哦?還請謝兄賜教?!?p> 謝軒笑道:“可否借筆墨一用?”
王子璇聞言,頓時回首道:“清珞,取紙墨筆硯來?!?p> 石桌上,茶碗香爐撤去,謝軒將宣紙鋪開,微一沉吟,便開始奮筆揮毫,須臾之間,四句話便出現(xiàn)在了宣紙之上。
王子璇坐在石桌的對面,并未看清文字的內(nèi)容,然而謝軒一句一列的獨特書寫方式,仍是讓她心中略有詫異。
謝軒看出她心中所想,笑道:“在下憊懶,不喜斷句。平日里一句一列,書寫慣了,讓子璇見笑了?!闭f著,就將宣紙調(diào)換了方向,推至王子璇的面前。
王子璇低頭向宣紙上看去,只見謝軒的字體飄逸靈動,清新雋永,已是有了自成一家的氣象,不由地在心中輕贊了一聲。然而,待她再看清文字的內(nèi)容時,卻如遭雷殛,心頭頓時就掀起了壯闊的波瀾。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王子璇在心中反復(fù)地念誦,一時間竟是癡了。
良久,她才離座站起,對著謝軒長揖而拜。
兩人重新落座,王子璇輕聲開口道:“《禮記》有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p> “謝兄以茶道述修身,以四言論治國、平天下,不知對于齊家又有何見地?”
謝軒苦笑道:“在下形單影只,孤零一人,對于齊家,真的尚未考慮過?!鳖D了一頓,又道,“這次真的是肺腑之言。”
王子璇不禁莞爾,笑道:“這一次,小妹亦相信謝兄確是肺腑之言?!比缓?,她又指著桌面上的宣紙道,“謝兄金玉良言,發(fā)人深省,小妹欲宣之于天下,不知謝兄介意否?”
謝軒笑道:“子璇為在下?lián)P名,正是求之不得,豈會介意?”
王子璇見謝軒毫不做作,不由對他更添幾分好感,笑道:“既如此,此卷小妹就厚顏收下了,就當(dāng)是謝兄給小妹的謝禮?!?p> 謝軒亦笑道:“如此真是再好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