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國忠貴為宰輔,李憲雖不至于忌諱他,卻也不想讓他過分難堪,于是立刻岔開話題,看向那年紀稍小的仕子道:“該你對答了。”
那年輕一點的仕子對著李憲躬身一拜,張口就來:“淼字三杯水,秋心略有愁。水水水,舉杯消愁愁更愁?!?p> 此對一出,眾人皆是訝然,實是此對比李憲的出題和張彖的應對都要高了一籌不止,可謂絕妙。
李憲也是識貨的人,壓住心中驚嘆,看向李麟:“此子是何人?”
李麟笑道:“此子姓錢,名起,字仲文,乃湖州吳興郡人氏?!?p> 李憲頓時眉頭一聳:“莫非是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的錢仲文嗎?”
李麟笑道:“大王明鑒,正是此子?!?p> “好,好,好!”李憲連說三個好字,喜悅之情溢于言表,“皆賞,滿樽,賜金百兩。”
張彖和錢起二人連忙躬身稱謝。
李憲看二人端起酒樽一飲而盡,不由心中喜悅:“下面輪到三位相公了,你三人何人先出題???”
此言一出,眾人的神情頓時就微妙了起來,三位當朝宰輔,雖然權(quán)力對等,但是終歸是要分出先后、主次之別,不光是在朝堂之上,在這樊川詩會同樣亦是如此。
張九齡本就是恬淡的性子,樊川詩會亦無關政局社稷之爭,是以也不在乎這個虛名;而楊國忠此時還沉浸在懊惱羞恥的情緒中未能自拔,因此也沒有反應過來。
李林甫趁機道:“兩位相公才情高雅,阿奴遠不能及,二位若是先行出題,只怕阿奴就羞于開口了,是以阿奴就厚顏占個先了,兩位相公以為如何?”
張九齡和楊國忠均無異議,準備看熱鬧的諸王頓時有些意興闌珊,但是轉(zhuǎn)念又想到李林甫那不敢恭維的文學功底,頓時又興致勃勃起來。
李林甫微一思吟,就開口道:“二月為朋,此非涼篷之篷。既非涼篷之篷,為何遇木變棚?”
眾人一聽,李林甫出得也是拆字令,雖然不如李憲來得雅致,但是也算是差強人意。不過以他的才學,只怕多半不是出自他本人之手,而是有人代為捉筆。
不想李林甫話音方落,就有一個二十二三歲的年輕人站了起來,朝著李林甫的方向躬身一拜:“后學已經(jīng)有對了?!?p> 李林甫笑道:“對來?!?p> “二火為炎,此非油鹽之鹽。既非油鹽之鹽,為何加水變淡?”
眾人聽了,不由地都是轟然叫好,此對較之李林甫所出的題,高了何止一籌,亦且是不假思索,急思所得。此人才思之敏捷,當真是叫在座的諸王嘆為觀止。
這一次,不用李憲開口再問,李麟就開口道:“此子姓郎,名士元,字君胄,定州博陵郡人氏?!?p> 李憲又道:“重門深鎖無尋處,疑有碧桃千樹花,可是此子所作?”
“正是?!?p> 李憲笑道:“果有康樂之風,來人,滿樽,賜百金。”
接下來便輪到張九齡和楊國忠出題了。張九齡不欲與楊國忠相爭,直接開口道:“楊公,請了?!?p> 楊國忠亦不推辭,直接開口道:“有草也是芯,無草也是心。去掉心上草,添秋變成愁。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同樣是拆字令,楊國忠所出的題又比李憲要高雅了一些,但是在座的眾人都是心知肚明,李林甫雖說是不學無術,但是怎么說也是宗室之后,標準的官宦世家,受到過良好的教育;而楊國忠卻是市井無賴的出身,才學即使是比之李林甫,亦是遠遠不及,能想出這樣的令題來,那才是真的有鬼。
不過,現(xiàn)如今他權(quán)勢正熾,倒也沒有人當面點破。
這時,卻已經(jīng)有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年輕人站了起來,對著楊國忠遙遙一拜:“后學有對了。”
楊國忠不咸不淡道:“對來?!?p> 那青年開口就道:“青字本是青,加水也是清。除去清水邊,多心方成情。燕雀焉知鴻鵠志,流水不解落紅情?!?p> 宴席間頓時又是一片叫好,楊國忠的心里卻像是吃了個蒼蠅似的,這年輕人所作出的答對,模棱兩可,似是而非,全看聽到之人如何理解,但多半也是有揶揄他的意思。
這時,李麟的聲音卻又響起了:“此子姓韓,名翃,字君平,鄧州南陽郡人氏?!?p> 這一次,眾人的神情都是有了變化。
李憲訝然道:“莫非就是那位以詩才撩撥芳心,引得柳姬傾心相許,傳為一時佳話的韓翃韓郎君嗎?”
李麟笑道:“然也,柳姬舊主李王孫開朗疏豪,見兩人郎情妾意,不以為忤,反以愛姬相贈,更是慷慨解囊三十萬錢,玉成二人婚事,正是我輩之楷模,盡顯我盛唐氣象,可謂壯哉!”
李憲笑道:“李祭酒此言甚是,韓郎才思敏捷,文采斐然,那柳姬眼光倒是不差,所托幸人也。來人,滿樽,賜金百兩?!?p> 三題演罷,謝軒的心里卻掀起了滔天駭浪,答題的這四位仕子,他竟然全都知道,俱是留名于后世。
史書古籍中對張彖傾注的筆墨雖少,但是其是天寶年間的進士出身,又以學識淵博、經(jīng)綸滿腹聞名遠近,后世的成語冰山難靠便是出自于他的典故,以一語而名垂青史,自然不可能是普通人。
而錢起和郎士元亦同為進士出身,兩人均在大歷十才子之列,齊名于世,時人有“前有沈宋,后有錢郎”之譽。史料記載,其時,朝廷公卿出牧奉使,若無錢、郎賦詩送別,則為時論所鄙,由此可見,其二人詩才之盛。
而韓翃可就更有名了,拋開其大歷十才子和進士的出身不提,他可是傳奇里面的人物,一篇《太平廣記?柳氏傳》,章臺柳的故事,后世誰人不知?
所謂窺一斑而見全豹,一屆樊川詩會,隨便遇見的便都是這等的人物,強漢盛唐,果然是名不虛傳。這巍巍大唐,簡直可以用深不可測來形容。
謝軒這一邊心中波瀾壯闊,而爵室之內(nèi),一切卻都按部就班,接下來便輪到張九齡出題了。
張九齡正想要開口,卻不想被李憲打斷道:“張公且慢,老夫與兩位宰輔已出三題,然我觀幼安卻安坐于榻,巋然不動,莫非是嫌老夫與兩位宰輔所出的題太易不成?”
謝軒心道:“這真是標標準準的躺槍!”他心中雖然這么想,但是表面上卻不敢流露出分毫,“大王明鑒,末學才疏學淺,資質(zhì)愚鈍,非是不答,實是不能也?!?p> 李憲笑道:“幼安太謙矣,以汝之才學,些許小道,豈非是信手拈來?”說完這話,他又看向張九齡道,“張公亦是文壇巨宗,這令題可不許出得太易了,不但難度要大,亦且要博古通今,妙趣盎然,張公以為如何?”
張九齡拱手笑道:“大王有令,子壽安敢不從?”
李憲又轉(zhuǎn)向謝軒道:“我素知幼安才情高遠,是以這答令的時長,也要有些限制,幼安你看如何?”
謝軒躬身道:“即是大王有令,那末學也只能拋磚引玉,投礫引珠了,還請大王賜教!”
李憲笑道:“拋磚引玉,投礫引珠?此喻甚妙,幼安果真是出言有章?!鳖D了一頓,他又道,“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詩,我觀幼安之才不下于子建,不若就以三息為限。若是超過時限,即便是答出了,幼安與這美酒也要無緣了。”
眾人聞言神情都是一變,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李憲此舉是為了替謝軒揚名,然而要求卻殊為苛刻,如果謝軒在時限內(nèi),答不上來,反而會弄巧成拙,淪為笑柄。
張九齡雖是對謝軒的文才充滿信心,心中卻仍是不可避免地替謝軒感到擔心。這實是因為關心則亂,因為一個不可與人言說的原因,使得他對于謝軒的未來,充滿了期待。
不過以他的文學造詣和心胸城府,仍是可以做到不著痕跡地替謝軒爭取到思考的時間。
張九齡看向謝軒笑道:“幼安,老夫這里已然有令了,此令開句以一種花落地無聲,次接一名與之相關的古人,此古人又須引出另一個古人,前古人問后古人一件事,后古人以詩文二句作答。”
在座的諸人不由地拍案叫絕,此令的規(guī)則立意新穎,妙趣橫生,不愧是出自文壇巨宗張九齡的手筆,但是另一方面眾人卻又為謝軒開始擔心起來,此令的難度,不言而喻,謝幼安真的能在三息之內(nèi),對出佳令嗎?
張九齡笑道:“幼安,聽好了,老夫的令題是雪花落地無聲,抬頭見白起。白起問廉頗:為何不養(yǎng)鵝?白起曰: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p> 就在在場諸人還在沉思之時,謝軒連一息都沒有用到,就直接開口道:“張公,末學有對了。”
此言一出,滿座駭然,就連對謝軒充滿著信心的張九齡也是訝異不已:“幼安不妨對來?!?p> “筆花落地無聲,抬頭見管仲。管仲問鮑叔:如何不種竹?鮑叔曰:只須三兩桿,清風自然足。”
李憲立馬拍案而起:“好個只須三兩桿,清風自然足,道出了我大唐文人的浩然正氣,一身傲骨,此對堪稱妙絕,妙哉,妙哉,妙哉!”
在場眾人也都是識貨的人,其余暫且不論,張九齡以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來答為何不養(yǎng)鵝,稍顯勉強;而謝軒以只須三兩桿,清風自然足來答如何不種竹卻是妙到毫顛,堪稱神來之筆,就更不要提盡抒文人意氣的一句清風自然足了。
眾人嘆為觀止,謝軒卻是心知肚明,在原本的歷史中,此令題是由幾百年后,同樣是文壇巨匠的蘇軾所出,而答令的秦觀、黃庭堅、佛印和尚亦都為文采斐然一時,名傳后世的文學大咖。這樣的陣容再加上酒令本身,想不留名千古只怕都難。
謝軒雖然不知道這條酒令為何會提前幾百年,由張九齡之口說出,但是這并不妨礙他拿來應付危機,糊弄差事。
這時,李憲突然又開口道:“幼安果真高才,可否再應一對,以饗我等?”
眾人聞言,心中頓為謝軒抱不平,如此酒令,急切間覓得一對,已是難得,寧王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不想謝軒卻是張口就來:“蛀花落地無聲,抬頭見孔子。孔子問顏回,因何不種梅?顏回曰: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開。”
滿座皆是贊嘆之聲,李憲長嘆道:“好個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開,我觀幼安所應二對,收尾詩句,皆未流傳于世,莫非是急思間所得?”
謝軒躬身道:“末學才疏學淺,讓大王見笑了?!?p> 李憲長嘆道:“幼安才學,真是讓人高山仰止,心向往之啊,奇才,真奇才也?!比缓?,他話鋒一轉(zhuǎn),“坊間相傳,幼安半載以來,客居潏水漁舟之內(nèi),老夫心實痛之。老夫在曲江池南岸有一處別院,幼安若不嫌棄,便贈予幼安了,聊表一些心意。”
謝軒聞言,正想開口婉拒,卻被李憲伸手打斷了:“幼安不必多言,皇朝盛世,大賢囿于漁舟方寸之地,我等臣子之罪也,不知則已,既已知曉,安能無動于衷?棄明珠于市井,遺賢才于荒野,幼安莫非是要陷老夫于不忠不義乎?”
這一頂大帽子一扣,謝軒也不敢多言了,當下只得俯身稱謝。而在座的文人仕子,也絲毫沒有產(chǎn)生出妒忌之心,實是在他們的心中,以謝軒的文才,這一切都實以當之。
以文才聞名當世,得寧王以國士相待,身為文人,只會與有榮焉,而絕不會產(chǎn)生絲毫嫉恨之心,這與后世的文人相輕,還是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的。
有此佳令開局,宴席間的氣氛頓時就熱切起來,一時間,爵室內(nèi)觥籌交錯,歡聲笑語,好不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