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一次回到了魔宮。
一如記憶中的那樣,渾身遍布交錯縱橫的傷疤的黑色巨狼朝她緩緩走來,強有力的四肢每邁出一步,都重重地踏在硬質地面上,一下,兩下,三下,每響一聲便狠撥她的心弦一下,每一聲都像是高塔洪鐘的鏘喤——她很清楚,那是宣告她死亡的喪鐘,是死神將至的前奏。
明明同樣的噩夢她做了很多次,她卻始終無法在夢中控制自己的身體,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重復經(jīng)歷那一天的事情。
她本該跑,但那時的她早已被恐懼攫住了心神。嗜血的深紅色的眼眸像是自帶有某種無形的魔力,將她的四肢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她試圖張嘴,卻發(fā)不出半點聲音。尖叫?求饒?還是呼救?心亂如麻,這讓本就年幼的她喪失了本就為數(shù)不多的判斷力。
緊接著,她就被粗暴地按在了地上。巨狼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露出陰狠的笑容。彌留在他唇齒間的鮮血順勢滴落,落在她的皮毛間。這種滋味并不好受。她艱難地掙扎起來,卻沒能撼動按在她身上的爪子半分。
按著她的力道明顯增大,夾雜著腥臭的嘴吻隨即貼近,喑啞的低語在她的耳畔響起,“你知道的,我喜歡獵物在手中掙扎的模樣。”話音剛落,她便感到側臉一陣刺痛。
巨狼慢條斯理地抬起頭,意猶未盡地舐去了他牙尖的新鮮血珠,“我該從哪里開始享用你?”那雙狹長的眸微微瞇起,溫柔不再,徒留其中的唯有暴力和瘋狂,“從飽飲你的鮮血開始?”另一只前爪抬起,爪尖觸及她的頸側。這足夠疼,卻又恰到好處地沒有撕開脆弱的皮表。爾后又下移,在她柔軟的腹部停留,“抑或從品味你的內臟開始?”
“選吧,丫頭。選吧?!绷钊松鷧挼男β曧懫?,“我對獵物一向仁慈?!?p> 有多恐懼,憎惡,厭恨,就有多懷念曾經(jīng)的溫柔,耐心與和藹。積壓了多年的復雜情緒如浪涌般襲來,她狠咬著牙,幾乎是低吼著說出這句話,“你……到底是誰?”
夢境和以往不一樣了——話一出口,她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這不是當時的她說出來的話?;蛘哒f,她那會還沒來得及開口,終于殺出重圍的母后就把傷痕狠狠地頂了出去。
“嗯?”
巨狼似乎沒想到她會問出這個問題,微怔片刻后,笑得卻更加猖狂,“好好看看我的樣子吧,蠢貨。我,魔狼王長子,魔國的大殿下,王位的繼承者。你說我是誰?”但她卻感覺到了壓制著她的爪掌已經(jīng)沁出了一層細汗——他在緊張,這恰恰說明她已經(jīng)戳中了要害。
而且,他過于強調自己的樣貌了。
她知道該從哪入手了。
“你不是王兄,不是白夜。你只是傷痕。”她一字一頓地說道,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般擲地有聲,“一個頂著他殼子的冒牌貨——”
“夠了!”
傷痕惱羞成怒地咬上了她的脖頸,力道大得幾乎讓她無法呼吸。但他沒有撕開她的喉嚨,而是狠狠地將她甩了出去。身體砸在墻上,骨頭幾乎散架的疼痛讓她不由自主地蜷起身子。
傷痕似乎仍在怒吼,但她已經(jīng)什么都聽不清了。大霧四起,漸漸地隔絕了一切。等到氤氳褪去,她卻看到另一只小狼被踩在了傷痕腳下。一切重演,只是受難的不再是她。
她成了看客。
身體的疼痛依舊真實,但她卻顧不上那么多,她試探性地邁出幾步,發(fā)現(xiàn)誰也沒注意到她的存在,于是她加快了速度。小心翼翼地湊上前頭。
周圍只有濃厚的血腥味,她辨別不出那只小狼的身份。被傷痕踩在腳下的也是一只黑狼,但毛色明顯比她的要淺,介于黑色與灰色之間。但她仍看不到臉。為了確認身份,她繞到了另一側。
當她對上那雙有著蜜黃色虹膜的眼睛,她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黑色瞳仁的周圍的黃色格外深,形如銜著尾巴的小蛇。整個魔國……不,整個狼族,恐怕只有一個人的眼睛如此獨特。
她名義上的堂弟,亡夜。
愣神片刻后,她忽然發(fā)現(xiàn),黑色的巨狼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頭明黃色的公狼。不同于以殺戮為樂的傷痕,眼前的公狼神色端肅,像是在執(zhí)行什么神圣偉大的儀式一般,全然不顧爪下小狼的掙扎。
她發(fā)現(xiàn)這頭公狼的樣貌同樣不陌生——是圣狼王金亦楓。
二十年前,她在母后的拼死一搏下才抓住機會逃出生天。她迫切地抬起頭,試圖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卻忽然發(fā)現(xiàn)周圍的環(huán)境早已扭曲幻化成了圣殿的模樣,聚攏在四周的是清一色的圣界士兵。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她猶豫的空檔,金亦楓毫不猶豫地咬向了亡夜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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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界·永晝郡·郡主府』
“呼!——”
嘯月幾乎是觸電般地從床上一躍而起,她渾身肌肉緊繃,舌面和爪掌無一例外地被汗液浸潤。喘了足有半晌,紊亂的呼吸才得以平復下來。視線隨著意識的恢復逐漸清晰:這里不是魔宮,不是圣殿,是她在郡主府的臥房。這令她感到安心。像是虛脫了般,她癱回了床上——方才那個夢幾乎消耗了她的所有精力。
是因為過于在乎亡夜的事,讓她的夢境發(fā)生了變化嗎?
嘯月是在圣殿的慶功宴上得知這個消息的,而在此之后的記憶就模糊不清了。她如墜冰窟,回到郡主府時也依然渾渾噩噩,甚至不記得自己是何時睡下的。
她了解過圣界的律法,對于接受招安的俘虜,圣狼王有權免其一死,轉而將其發(fā)配去別的什么地方;而若是身份顯赫者,則是會拿去和敵國談條件,再考慮是否放人;最壞的結果,就是在地牢中度過余生,或是直接當街處以死刑。
亡夜是否會接受招安?她拿不準。這對亡夜而言無疑是上策:畢竟這不僅有利于他保命,還能擺脫傷痕的掌控;如果可以,甚至能夠反過來借圣狼的刀刺向傷痕。但同樣的,亡夜將會被扣上叛國的罪名。這是足以株連九族的重罪,他的父親,她的叔叔就有了正當?shù)淖锩凰蜕辖g刑架——這就順了傷痕的意。
至于第二點,想都不用想。就算圣界有意談判,傷痕也絕不會同意這點。否則他也不會找借口把亡夜送上前線。
那么,剩下的,就是最壞的結果……
聯(lián)想到夢境中亡夜的結局,嘯月的心頭愈發(fā)不安。
她不確定她父親的舊臣是否會出手相助。據(jù)她所知,她叔叔子夜正被軟禁在魔宮中,處處受限;血莽叔叔幾年前因為組織起義軍被抓獲,在地牢中自鴆而亡;燭氏和夏氏則是在傷痕繼任的當天紛紛宣布歸順。至于月夜氏的總族?——更是不會出手相助。畢竟她叔叔是祖父收養(yǎng)的孩子,換句話說,亡夜和月夜氏毫無血緣關系。一向看重血脈的他們絕不會冒著得罪圣界的風險去救一個野種。
只能由她來干這種事了嗎……
腦海中甫一冒出這種想法,嘯月就被自己嚇了一跳。她遠遠地見識過魔宮的地牢,光是外圍就已經(jīng)看守重重,想來圣界的值守也不會比魔國差到哪去。而且她這些年一直麻煩著微雪,她也不該再給微雪添不必要的麻煩。
但假使亡夜沒有選擇歸順,她又真的能看著亡夜送死嗎?
她將腦袋埋進臂彎,痛苦地蜷縮成一團。
一邊是過去朝夕相處的親人,另一邊是為她勞心勞力的養(yǎng)母。
她無法做出抉擇。
篤,篤篤。
突如其來的敲門聲將嘯月從極度糾結的狀態(tài)中撈出,她倏地起身,警覺地望向房門,“誰?”
“阿嘯,是我?!笔俏⒀┑穆曇簟C髅鳜F(xiàn)在是半夜三更,但她像是早就知道嘯月沒有入睡一般,語氣沒有分毫變化。
“現(xiàn)在方便和我談談嗎?”
“……好?!?p> -
『魔國·七宿城·魔宮』
幽嵐和卡洛是在聽到寢殿內的動靜后闖入的。
門不過才推開,幽嵐就險些被橫飛過來的金器砸個滿懷。她迅速側身,金器狠狠地撞在了她身后的墻上,瞬間就扭曲變形。
“王上?”
暴戾的君王像是沒意識到她的存在,恨恨地喃喃著,“這個乳臭未干的小崽子……她怎么敢……她怎么敢?我遲早要把她拎回來……遲早!”
他們深知,在傷痕動怒時絕不能輕易上前,這只會讓他變本加厲。幽嵐和卡洛交換了個眼神,默默地退至一旁。直到傷痕的憤怒逐漸平息,才留意到站在角落的護衛(wèi)。
“你們怎么在這?”傷痕不善地瞇起雙眸,“誰讓你們進來的?”
“動靜很大,王上”卡洛有些不安,生怕一不留神就把魔狼王的怒火引到自己身上。他小心翼翼地斟酌詞句,“我們以為您出了什么事,所以進來看看?!?p> 但他還是說錯了話。
“本王?本王會出事?”
傷痕上前一步,眸中熊熊燃燒的怒火幾乎要燒出眼眶,“你是在說,魔國的前大將軍,第四代魔狼王,未來能夠統(tǒng)一狼族千古帝王,會在自己的寢殿內被入侵后毫無覺察,甚至無力反抗入侵者?”鼻梁拱起,立耳前推,這無疑是進攻的前奏。
“他不是這個意思,王上?!毙岬轿kU的幽嵐忙不迭地上前一步,她將右前腿曲起,尾巴恭順地夾在身后,“以王上的實力自然能夠教對方吃苦頭,但屬下以為,不該讓這種低賤的血臟了王上的爪和牙?!?p> 卡洛也忙不迭地行禮,指天畫地地表示自己絕無冒犯魔狼王的意思。
半晌的緘默。
傷痕定定地看著他們,一言不發(fā)。就在卡洛和幽嵐的心里同時犯了嘀咕時,傷痕突然哈哈大笑,“對啦,對啦,就該是這樣——你說話一向討人歡心,幽嵐。若非本王已有妻室,必定要立你為后。”
“王上說笑了,幽嵐不過是尋常出身,實在不該玷污王上的血統(tǒng)與名聲?!?p> 傷痕顯然對幽嵐與卡洛的態(tài)度很是滿意,他心情頗好的揮了揮爪,示意二者退下。
殿門重新閉攏,傷痕像是憶及了什么,臉色瞬間陰沉,目光也愈發(fā)銳利。他慢慢地踱向窗邊,夜幕一隅,一輪殘月正在空中高懸,
“你說,她發(fā)覺我的身份了嗎?”傷痕低聲說道。
周圍靜得可怕,唯一清晰的只有風的聲音。但他卻像是得到了什么答案,嘴角揚起一絲微妙的弧度,“對,就算知道了又怎樣?她奈不了我何。除非她敢回來見我——但她不敢。”
但片刻后,傷痕還是搖了搖頭,否決了自己方才的想法,“不,還是不該留下隱患。那個小毛崽子活得越久,對我的威脅就越大。”深紅色的眸中,殺意漸起,“你覺得我該怎么做?”
忽然,傷痕笑了,“好啊,好?!?p> “那,就照你說的辦吧?!?p> 如惡魔般的低語被拂過的風聲所吞沒,最終在空氣中消散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