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切順利。
在昨晚的時候，屬離已經(jīng)把自己僅剩的那幾件衣服塞進行李箱，那還是從莫利亞克的舊衣柜里挑出的幾件。就屬離的年紀而言，未免有些輕佻，但是他也不能夠再奢望更多。
在很久以后回想起這一天，屬離驚訝于自己竟然根本沒有意識到其中的悲劇意味。覆蓋白城五天的大霧霾僅僅是一個前奏，一個并沒有引起太多人注意的導火索，但是它卻是一切發(fā)展的舞臺，是結(jié)局的開始。
馬拉徹夜的咳嗽是第二個不詳?shù)恼髡?。某種肺病與其癥候群是困擾馬拉多年的頑疾，在最不適宜居住的白城夏季，馬拉都不得不前往更加靠近海濱的鄉(xiāng)下以緩解肺部因為混濁空氣而產(chǎn)生的刺痛。
但是從今年開始，先是被關(guān)押在夏臺獄之中，然后又是因為對于自己的事業(yè)無法放下而暫留在白城郊區(qū)，直到現(xiàn)在這場帶著濃厚空氣污染的霧霾，終于狠狠地攥緊了他的每一個肺泡。
從子夜開始，馬拉的房間里面就開始傳來隱隱的咳嗽，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咳嗽聲越發(fā)響亮，而且呈現(xiàn)出聲嘶力竭的傾向。他的咳嗽逐漸把所有人從夢中驚醒，端著蠟燭的腳步聲在屬離門前一閃而過，零零星星被壓低的言語開始在走廊上傳遞。
兩坨令人不安的潮紅堆積在馬拉本就瘦削的兩頰，他的胸口毫無規(guī)律地上下起伏，伴隨著一聲猛烈的吸氣聲，唾沫伴隨著濃稠的痰液從他的口中噴出，莫利亞克用白毛巾擦凈了他的父親的嘴角，并且試圖喂進一些清水，但是這些水分很快便在再一次氣管的收縮中被擠出。
緊隨著肺炎的是高燒，馬拉兩頰的紅暈開始改變，變成了更加可怕的點點的紅疹，躺在床上的馬拉似乎還想說些什么，但是很快他便開始陷入到幻覺與現(xiàn)實交替的病態(tài)睡夢之中。
莫利亞克忠實地整夜陪伴在他父親的床邊，把一瓶瓶酊劑調(diào)配成藥水，然后在咳嗽的間隙幫助馬拉服下。
莫利亞克不是馬拉的獨子，但卻是最年長的那一個。有一次莫利亞克曾經(jīng)漫不經(jīng)心地告訴屬離，他還有一個弟弟和妹妹，弟弟在南方的裴皮尼昂研讀海洋生物學位，而妹妹則是和他的母親一起呆在布德里的老家。
作為長子的莫利亞克，他是一個擁有少見靈感親和的天賦者，也是一個對著機械有著濃厚熱愛的業(yè)余工程師。但是他既沒有參加國家通靈師等級資格認證考試，也沒有在白城大學的機械與物理學院拿到機械師資格證。在屬離的眼中，他把自己絕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那間地下印刷廠里，努力讓那臺磨損的蒸汽印刷機平穩(wěn)工作，在搬到了這間鄉(xiāng)間農(nóng)舍之后，木質(zhì)印刷機則成為了他新的搏斗目標。
莫利亞克的才能遠超于此，這是毋庸置疑的。他可以擁有更加光明的未來和更加出色的成就，但是他卻選擇了成為自己父親助手，然后照顧他的起居。
由莫利亞克，屬離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自己對父親、母親還有妹妹的態(tài)度。他選擇去成為一個皇家通靈師，錯過了自己父親的葬禮，到現(xiàn)在甚至已經(jīng)記不清母親和妹妹居住在何方。
斯卡布羅？
屬離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曾經(jīng)做過的那些決定有些荒謬，如果再來一遍，他會不會拒絕那張前往白城的車票，然后像莫利亞克那樣照顧自己的家人？
這是一個自私寡薄的選擇，但是屬離覺得自己恐怕還是會前往白城，曾經(jīng)的他無法忍受平庸，被屬于自己的個人神話緊緊包裹。他當然可以為自己的選擇找到很多借口：從一個農(nóng)夫的兒子成為一個皇家通靈師，給整個家庭的幫助遠遠大于成為一個農(nóng)夫；就算是成為一個通靈師，也可以很好地照顧到自己的親人……
但是這些僅僅是屬離的借口而已，是他為自己找到的防御。
莫利亞克為什么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呢？在一次晚餐前，屬離曾經(jīng)小心地詢問過這樣的問題，那時莫利亞克仍然穿著他那件臟兮兮的工作服，剛剛從臨時充作工作坊的谷倉里走出來。
“這是我作為長子的責任，”莫利亞克想了想說道：“這是我們拉瑪人視為尋常的道德規(guī)范。作為長子和長兄，我必須肩負起家庭賦予我的職責。拉瑪人的家庭是團結(jié)互助的，我的父親，如同你已經(jīng)看到的，在這些年間一直飽受著肺病的折磨，為了他所堅持的理想信念，常年遠離著家庭。這是我的義務(wù)，去幫助并且照顧他。家庭對我的意義，不僅僅是這樣或者那樣的義務(wù)，它也意味著，怎么說呢，某種滿足，來自親人之間的滿足?！?p> 莫利亞克說這些話時，并沒有看向?qū)匐x，他看著自己布滿老繭的雙手，突然笑了出來：“而且我也同樣堅定的相信，我父親所遵循的理想如同真的能夠?qū)崿F(xiàn)，那么這遠比我自己獲得更高的社會地位來得重要，也有價值得多。人人生而平等且自由，如果你真的能夠明白這一點的話?！?p> 這是屬離與莫利亞克進行地最為貼近彼此真心的一場對話。多年以后，就像是他開始回憶起這場霧天一樣，屬離也會時?；貞浧鹱约汉湍麃喛说膶υ?。他曾經(jīng)可能擁有的生活，在莫利亞克身上體現(xiàn)，或許的確比他之后的那些歲月來得更加動人。
莫利亞克照顧了馬拉一整晚，他用毛巾堵住了馬拉房間的所有通往屋外的縫隙，用清水濕潤馬拉干涸的嘴唇，用凝神的熏香遮掩住空氣中的雜質(zhì)。馬拉咳出的痰液里面已經(jīng)夾雜著不少的血絲，但是清晨的時候，藥劑終于發(fā)揮了一點作用，馬拉的呼吸順暢了一些，他也終于開始睡去。
在下樓的時候，莫利亞克不由得一再向?qū)匐x表示歉意，為了要去時刻關(guān)注父親的病情，他無法按照原本的計劃一樣，送屬離從圣多諾區(qū)的碼頭離開。
由此引發(fā)了這個清晨第三個不詳?shù)恼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