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伯卿和陸南生雖按兵不動,但顯然兵權(quán)不完全掌控在他二人手中。
其他收到勤王之命的將領,有的也被扣押了家屬,有的則本身就想把寶押在高義身上。他們看出矢志北伐的桓翀絕不愿參與內(nèi)戰(zhàn),其南下救揚州的可能性極小,如此,揚州欲自存便極為艱難。權(quán)衡利弊,審時度勢,順從高義之意,立下勤王之功,事后憑此加官進爵,似乎是更好的出路。
高衍當然不會坐以待斃。他正在揚州加強武備,并于附近州郡調(diào)兵遣將??v橫捭闔的說客也開始發(fā)揮作用。有人勸戰(zhàn),有人勸和,有人干脆就是鮮卑人資助的奸細。
上下游的緊張氣氛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晉國內(nèi)戰(zhàn)一觸即發(fā)。
又過了一日,高義終于收到了陸南生與季伯卿的聯(lián)名回函。
信中說了兩點:
一、匈奴仍在北方虎視晉廷,所以內(nèi)戰(zhàn)打不得。只要高義愿意收回成命,陸南生可以保證桓翀軍絕不與高義為敵,同時季伯卿與陸南生二人以后就以拱戍荊州為己任,為高義嚴守武昌門戶,與建康朝廷分庭抗禮。這樣的君子之諾,是有其分量的。
二、離容不能死。離容要是有什么三長兩短,季伯卿與陸南生必倒戈相向,哪怕是魚死網(wǎng)破,也要端了高義的武昌大本營。
陸南生寫信的語氣極為強硬,但他其實已焦躁得數(shù)日沒有合眼了。
他心中暗自希望高衍對高義的威脅低頭,主動送上蕭旻。這樣既保證了離容的安全,也避免了內(nèi)戰(zhàn)的發(fā)生。反正都是高氏兄弟當?shù)溃实勐湓谡l手中,他并不關心。不過,若是高衍真這樣做了,是不是恰證明他對離容的情義重于自己呢?
離容今后會怎么看他?
明月常向別時圓。
魏興郡的城墻上晚風如薰,叱咤疆場的陸公子于此寂寞獨立。
對于晉國來說,這位近乎天縱英才的年輕將領就是最堅固的城墻,然而驕人的戰(zhàn)績并不能讓陸南生感到一點安慰……
如果他連自己的妻子都保護不了的話。
他派去武昌城中解救離容的一隊死士至今沒能傳來好消息,可見荊州刺史府守衛(wèi)森嚴。領命而去者也怕對方惱羞成怒。
多久沒見到她了?算來已近半年。
嫁給軍人自然是聚少離多,可為什么他沒有提前想到會有人抓她做人質(zhì)呢?本以為留在崔夫人身邊應是萬無一失的……
他為她考慮得太少了。
自責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沒有什么能解決他此刻面臨的問題。
他想到曾經(jīng)痛失雙親、被迫離開故土的自己是多么彷徨茫然。那時他聚眾為盜,雖是要反抗鮮卑,但刀下未必沒有不該死的亡魂。第一次殺人的滋味他已淡忘,只知手上的墨香從那時開始就變成了化不開的血腥味。
他掙扎在背棄信仰的邊緣,為了生存不擇手段。那時他看到每天升起的太陽都感到厭煩,甚至懷疑自己像野獸一樣活著是否不如去死。
跟他一起縱橫江北的兄弟,從不像他這樣自尋煩惱。他也漸漸說服自己做到簡單殘忍不問來路。他把眼前的一切視作釋教所說的末世景象,即使是殺戮,也沒有什么對錯,因為所有的重生必在毀滅之后方能出現(xiàn)。
直到一陣清風送上悠遠的故都舊曲,有個柔柔細細的嗓音用三言兩語道盡了他淪落至此的無奈和必然——
當時她滿身塵污,還露著一條纖細的胳膊。瘦小的身軀仿佛隨時要被山野的荒風吹得七零八落,但一雙明眸燦燦若星,閃爍著不會熄滅的火光,說出的話更似有千鈞之力。
在亂世混到窮途末路者多矣,自己至少還能凌駕于這樣的生命之上。柔弱的雜草尚且要在冰雪覆蓋中堅強地忍耐寒冷只待暖春到來,沒有理由他看不到新世界的光明。
于是他終于有勇氣把破碎的自己重新拼湊起來,并且接受了那暫時殘缺的部分。他試著尋找填補缺失的材料,然后順理成章地、找到了她。
沒錯,就是她了。
他做土匪時,因始終抗拒著土匪的身份,對搶來的金銀財寶或女人都缺乏欲望。直到遇見她,他才有了要將之牢牢占為己有的貪心。
那時候他覺得,上天似乎對自己格外眷顧,不只讓自己遇見她,還讓她對自己傾心相許。
她對他的信任和支持,幾乎到了盲目的地步。
為了他,她不怕丟官棄職,不怕受到牽累。她的義無反顧有時讓他都覺得自己受之有愧。
所以他才不能讓她失望。不能讓她失望,包括了不能做回冷血的禽獸,不能為了小家之私而置天下于危境。
手中的家信似有余溫,看著那雋秀有力的字跡,就如看到那堅韌不屈的人。
亂世也許就是黑白混淆的,但她心中始終是非分明。因為她對所有事件與人物的評判,從不受到個人利弊的影響。她的眼光冷靜而不冷峻,始終帶著憐憫世間苦楚的善良。
陸苕,陸苕,好名字。多希望他們一家三口可以一起去走路遠迢迢,而不是相隔迢迢山水。
古來思念征人的閨中之怨都被詩人寫得纏綿凄惻,其實當戍邊的將軍想念自己的妻子時,又何嘗不有百轉(zhuǎn)柔腸。
幾天之內(nèi),分別來自揚州和荊州的詔書向雪片一樣飄向各州各郡。揚州有天子,但蕭旻是個“白板天子”,詔書無玉璽之印。荊州的詔書是高義偽造的,卻蓋了璽印,看著反而比較真。
所有人都在被迫站隊,甚至有郡太守與州刺史意見向左的情況發(fā)生。州刺史領州兵赴京拱衛(wèi)王室,郡太守領郡兵表示效忠高義。
擦槍走火的爭端時時發(fā)生,朝野上下人人自危,整個國家陷入四分五裂的危險中。
匈奴與鮮卑人當然密切關注著晉國的局勢,只是桓翀、陸南生和季伯卿這三支兵馬不動如山地鎮(zhèn)戍江北,使他們暫時無虛可趁。
與此同時,一只輕舟小船載著建康的使者逆流而上。準確地說,從高衍收到高義威脅信的那天開始,這條小船便上路了。只是船中人十分不情愿走這一趟。
此人在船里絕食,自殘,甚至險些要投水明志,好在被看護者攔阻。如此折騰了半個月,才到達武昌。
高義正在郊外打獵,卻聽手下忽然來報,說建康派人來了。
他把弓箭丟給一旁的侍從,問:“人?什么人?”
報信者回道:“這個……小的不知?!?p> 高義再問:“長什么樣?”
若是什么高衍派來的拖延時間的說客,他當然懶得去見。
報信者答:“呃……那人看上去很年輕,長得有些女氣。”
難道高衍真把蕭旻送來了?
高義臉上倒沒有欣然喜色,只是勒轉(zhuǎn)馬頭,揚鞭向刺史府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