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燕和離容奔到桓翀軍中時天已大亮,馬也疲了。
兩人面上盡是風(fēng)塵之色,錦衣華服被沿路的樹木枝杈劃得破破爛爛,露出的手臂上還有幾道鮮紅的血痕。
桓翀聞訊而來,見妹子狼狽如此,趕忙問是怎么回事。
桓燕癱坐在地,接過衛(wèi)兵遞來的水囊咕咚咕咚灌下喉,喘了兩口粗氣,方回道:“我們?nèi)裥狭窟h歸晉,結(jié)果……上當了——他、他要扣下這丫頭……我們、逃出來——”
桓翀就知道桓燕擅離營地準沒好事,想到她險些成了鮮卑的人質(zhì)就氣不打一處來,指著她的鼻子罵道:“胡鬧!叫你別摻和你偏不聽!你看你——偷雞不成蝕把米!”
離容爬到桓燕身邊,默默撿起她喝過的水囊,把余下的一飲而盡。
抹了把嘴,她抬頭看向桓翀,道:“桓將軍,我有話跟你說。”
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但眼神清亮堅定,語氣平靜溫和。
桓翀這才認出桓燕口中的“這丫頭”是誰。
“陸夫人,請移步帳中?!?p> 離容因騎馬太久,大腿內(nèi)側(cè)麻得厲害。好在她是擅長忍耐痛楚的,勉強站直身子,步履蹣跚地跟上了桓翀。
一進帳內(nèi)坐定,離容就開口問道:“這里距離邢量遠所在的淮南營最近,敢問將軍下一戰(zhàn),是不是要打邢量遠?”
桓翀心想,這種事情本不該對外人說,但形勢如此明顯,崔離容的身份又這樣特殊,實在沒必要在她面前遮遮掩掩,便點了下頭。
離容接著說:“邢量遠本是晉人,鮮卑人就算再信任他,也多少要在他身邊安插一些耳目。我在去淮南營之前,模仿他的筆跡寫了一封歸降書。昨晚我有意將其邊緣燒焦,扔在道上,作出我匆忙之間遺落書信、險被大火燒盡的假象……”
這話聽得桓翀緊鎖數(shù)日的愁眉漸漸舒展,眼中流露驚喜的神色。
邢量遠確是一員驍將,除掉他,極可能起到扭轉(zhuǎn)戰(zhàn)局的作用。
離容又道:“我建議將軍立即拔營西去,攻打慕容明德!”
被軍士中毒一事煩惱得焦頭爛額的桓翀,想到敵軍陣營即將出現(xiàn)一個重大缺口,不由地站起身來,對著離容深深一揖,道:“多謝陸夫人!”
離容亦趕忙搖搖晃晃地撐起自己虛弱不堪的身子,回了一揖:“家國興亡,匹婦有責。剩下的事,便全賴將軍神武了!”
桓翀最后感慨了一句:“朝中人要是都像陸氏伉儷一般,至心為公,不計私利,大晉江山何至于斯!”
如二人所料,鮮卑人先發(fā)現(xiàn)了遺落于道的歸降書,緊接著又聽說桓翀突然拔營而走,避免了與邢量遠的正面交鋒,不能不心生疑竇。
主帥慕容明德當機立斷,奪了邢量遠的兵權(quán)。
臨陣換將自是兵家大忌,何況桓翀軍早已得到了對方內(nèi)部齟齬的消息。
于是不出五日,桓翀軍反敗為勝!
兩線作戰(zhàn)的大晉竟然撐住了,沒讓匈奴和鮮卑人占到一點便宜,這不能不說有些出人意料。
原本高義主動撤離長安之舉,讓西邊的匈奴誤以為晉國不堪一擊。發(fā)兵之前,匈奴大單于劉旦對晉軍頗有些輕視。他覺得東面的慕容部才是真的勁敵,因此盡管他率軍揮戈南下,但依然分重兵把守東方邊界,以防慕容部趁火打劫。
然而等真的跟晉軍交上手了,他才發(fā)現(xiàn)晉軍如此難打。
不是說晉國無將嗎?這個陸尚書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不是說晉臣各自為政嗎?為什么他好不容易繞到后方偷襲陸南生,卻被潛伏于彼的季伯卿逮了個正著?
不是說晉國分裂了嗎?為什么東西兩個權(quán)力中心反而更加方便了他們各自調(diào)度人馬?難不成這真是所謂的“兄弟鬩于墻而外御其侮”?高衍和高義沒有真的決裂?
前線依然如火如荼,對留守后方的人來說,閱讀捷報,就成了這個春日最愜人懷的事情。
離容一面為陸南生縫著夏天可穿的薄衣,期待著他早日歸來,一面看著剛學(xué)會翻身的女兒在榻上快活地撲騰。
她暫時給女兒起名為“陸苕”。
苕,音“條”。諧音“路迢”,以之為名,暗示孩子出生時父親正在遠在他鄉(xiāng)。
另,《山海經(jīng)》曰:“龍首之山,其陽多黃金,其陰多鐵,苕水在焉。東南流注于涇水,其中多美玉。”苕水出美玉,玉可象征美好的品質(zhì)。以之為名,寄托了離容身為人母的殷殷期望。
再,孩子生逢三國交戰(zhàn)時,到處是饑饉流民?!对娊?jīng)》有描寫?zhàn)嚸窭Э嗟摹盾嬷A》篇。以之為名,有警戒之意。
離容已將起名的用意寫入家書,一日又一日,盼著回信。
“阿苕,阿苕,你爹怎么還不回信呢?”
“阿苕,阿苕,想不想快快見到阿爹呀?”
“阿苕,阿苕,你爹會喜歡你這個名字嗎?”
“阿苕,阿苕,為什么干娘說你像我,我卻覺得你更像你爹呢?”
阿苕還不會說話,只能咿咿呀呀聊作回應(yīng)。忽然,她好像發(fā)現(xiàn)投在墻面上的光斑很有趣,于是兩眼炯炯有神地盯著搖晃的光影,小嘴張大,發(fā)出清亮的笑聲。
……
“小姐、小姐!陸公子有信來了!”
離容聽到丫鬟的喊聲,左手將娃撈起,也不等丫鬟進屋,就抱著娃迎了出去。
單手展開信,一看,不是陸南生的筆跡,正奇怪時,信中所寫的內(nèi)容讓她眼前一黑。
信里寫的是:
陸南生病重,讓她趕緊帶娃去武昌相見!
好好的人,怎么就病重了?
此刻的離容根本無力去想陸南生的健康如何關(guān)系到國家的存亡,她只是一個心急如焚的妻子,擔心著丈夫的安危。
她雙手微微顫抖著,三步并作兩步去到崔夫人所在的西院。她是要辭行,她一刻也不想耽擱。
見到崔夫人時,她幾乎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崔夫人只得接過信,自己看了一遍??赐炅耍忝靼琢烁膳畠簽楹谓辜钡诫p眼噙淚。
“既然如此著急,孩子就別帶了?!贝薹蛉吮н^阿苕,同時吩咐身邊的丫鬟趕緊為離容準備行裝,“你一人一騎,會更快。”
離容有些猶豫,她當然想盡快趕到陸南生身邊,但如果陸南生真的病重不治,那若不帶上孩子,豈不是讓他閉眼之前都無法見自己的親生骨肉一面嗎?
崔夫人明白她的心思,補了兩句:“小娃娃經(jīng)不起折騰的,你帶著她,就沒法騎馬,只能坐船。船上陰濕,萬一她得了什么風(fēng)寒腦熱的病,你才會后悔莫及!”
這個理由徹底說服了離容。她不舍地看了阿苕一眼,咬咬下唇,擦了一把眼淚,調(diào)頭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