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打仗的時候,刺史府是個很有煙火氣的地方。
蕭馥以此為家,把原來的小廚房擴建了兩倍。一天之中有大半時候,路人經(jīng)過刺史府,都能聞見飯菜香。
君子寡欲,蕭馥在吃的方面如此看重,當(dāng)然說不上是一件多好的事。不過好的地方在于,他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費錢的愛好了。
也不過是多蒸幾個螃蟹,多吃幾顆雞蛋,揚州百姓供得起。
這天,他像往常一樣循著早飯的香氣從臥房走出來,迎面是剛進院子的夫人崔道雅。
二人在院子中心處相匯,蕭馥還是那副懶洋洋的模樣,嘴里卻不動聲色地問了一句:“令姊的口風(fēng),你探出了幾分?”
“一分都沒有?!贝薜姥判Υ?,“姐姐到底是姐姐?!?p> 蕭馥伸了個懶腰,對院門前的下人揮揮手,叫他們退下。接著問:“我不明白,令姊真有那么神通廣大么?她南來此地,也就只能依附兄長。你大哥都同意了,她若反對,又有什么要緊?”
“我大哥,呵呵……”崔道雅笑出一臉漣漪,旁人從遠處看,以為是夫妻倆正在拉家常說笑話,“我大哥有為官的經(jīng)驗,有百姓的愛戴,有一身正氣,就是缺少手段。要不然,他也不會因為開倉賑濟這芝麻點大的小事就貶了官。唉……我們兄妹四人里,真正能掐會算的,只有我姐。”
崔道雅見蕭馥一臉不置可否的表情,接著說:“你別不相信,別以為她落難流離至此,就必須仰仗他人。我想很多事情早在她預(yù)料之中,她是有備而來的。就算她現(xiàn)在什么都不做,早前她落的棋子,也足夠讓你功敗垂成?!?p> “咳?!笔掟セ顒踊顒蛹珙i,那是他之前中箭傷的地方,雖然傷口早已愈合,但還是不時感到幻痛,“真如你所說的話,那個記室參軍,我哪還敢留在府中?干脆就讓她去廣陵呆著得了。”
“不行?!贝薜姥殴麛喾駴Q道,“如今北邊局勢又變了,誰知道下一次兵圍建康是明年還是下個月?你手底下可靠的能人不多,蘇穎韓謨王瑾之,你一個都舍不得放走。換作別人去,又只怕是有去無回。這件事,只有離容能做?!?p> 蕭馥聽到這話,腳步一頓,藏在寬袖中的手捏作拳,牙關(guān)也咬緊了幾分。
崔道雅把手伸進他袖中,覆著他的拳頭,低聲說道:“不用慌,這件事,你做得對。雖然姐姐的口風(fēng)我沒探出來,但我心中有三成把握,我覺得她會站在我們這邊。既然現(xiàn)在問不出來,也不敢打草驚蛇,就只能隨機應(yīng)變,硬著頭皮先干了。”
蕭馥聽言,也不管幾十步外有小廝和奴婢正在忙活,輕輕攬過崔道雅的腰,臉伏在她肩頭停了一會兒。
廣陵軍的糧草被燒了。
那是他們?nèi)ツ攴N下的冬小麥。原本打算倚之脫離對揚州救濟的依賴,現(xiàn)在看來,半年血汗成空。
陸南生得到消息的時候人還在建康。據(jù)屬下回報,那場大火來得奇怪。田里剩下的小麥安然無恙,燒干凈的是已經(jīng)收上來的大半。
廣陵軍的糧倉雖不十分隱秘,但畢竟是在上萬軍帳包圍之中。難不成鮮卑慕容部的探子有那么厲害,可以避過所有軍士的耳目,徑自來到軍營中心?還能趁廣陵軍晨起操練的時候下手,仿佛對其作息十分熟悉。
“又要打了?”離容不甚關(guān)心糧草,因她覺得大不了就再求王爺給糧便是。
她和陸南生正坐在金陵酒館中,面前擺了兩碗紅湯細蝦面,還沒吃完。
“你再吃點?!标懩仙粗竭呉蝗t,轉(zhuǎn)換神色,笑道。
離容哪還吃得下?她匆匆往嘴里送了幾口,也不嘗味道了,囫圇吞下。
“走吧!”她一拍桌子起身,“我跟你一起回廣陵?!?p> “不著急?!标懩仙f了帕子給她,沉聲道,“我們先去刺史府?!?p> 兩人本是走路漫步至此的,回程時離容想借陸南生那報信屬下的馬匹,陸南生卻說不必。確實,白天街上熙熙攘攘,借助畜力也快不了多少。
還沒進刺史府的門,就見蕭馥的親隨早已在那兒張望。
“二位請進?!笔掟サ挠H隨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兩人大步入內(nèi),直往前廳行去。
“見過王爺?!标懩仙c離容齊齊行禮道。
“陸公子不是去北市游玩了嗎?怎么這么快便回來了?”蕭馥將茶碗擱下,接著右手一揮,屏退了伺候在旁的一個小廝。
“王爺?!标懩仙鷫鹤∨瓪猓渎晢柕?,“不知王爺想讓在下做什么?”
蕭馥抬頭看著堂下二人,左右端詳片刻,方開口說:“閣下現(xiàn)在是徐州刺史,哪是本王差遣得動的?剛才本王聽說廣陵軍糧被鮮卑人燒了,陸公子不趕緊回去看看嗎?”
離容恍然大悟,燒糧草這件事,鮮卑人是背黑鍋的。
“王爺何必賣關(guān)子?”陸南生的臉色不太好看。
廣陵軍今年的糧食沒了,眼下是非求蕭馥不可。去年他們還能靠江北那些被逃散的農(nóng)民丟棄的田里余糧度日,現(xiàn)在,荒田都成了喂馬的草場。難道又要拔營而去,干回打家劫舍的本行么?
“陸公子,你回去吧?!笔掟サ哪抗饴湓陔x容身上,“本王有話跟崔記室說?!?p> 陸南生這才明白過來,蕭馥要要挾的人不是他。準確地說,蕭馥想要挾的人是離容,而他是蕭馥要挾離容的籌碼。想到這里,他的怒火又高了兩丈。
問題是,離容不過是一個掌文書的記室參軍,她能做什么?
陸南生立在原地沒動。
“陸、公、子?!笔掟ヌ岣呱らT,一字一頓地喊了一聲陸南生,緊接著語氣轉(zhuǎn)柔,帶著些許虛假的笑意說,“陸公子請放心,本王只是要吩咐崔記室做件事。這是她職分所在,陸公子不必大驚小怪?!?p> “什么事?”陸南生不依不撓地問。
蕭馥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回道:“陸南生,本王稱你一聲‘公子’,是對你客氣。你做聰明人,本王可以給你糧草,朝廷可以給你官爵。你若不想做聰明人,非要與本王做對、與朝廷做對,那恐怕對你、對我、對崔記室,都沒有好處?!?p> 離容從后面拉了一把陸南生,輕聲對他說:“快走吧?!?p> 陸南生對蕭馥抱了下拳,道:“崔記室在王爺麾下,王爺想讓她做事,是王爺?shù)臋?quán)力。只不過在下實在是既愚且癡,全靠崔記室點化,才有了苦?;仡^、報效朝廷之心。若有一天,崔記室不在了……在下這聰明人未必裝得下去。到時候若是重提屠刀,還望王爺不要見怪?!?p> 蕭馥冷哼一聲,道:“呵,你的意思是,若崔記室有什么閃失——”
陸南生搶話道:“陸某此行來到建康,真是大開眼界。江南風(fēng)物萬般好,只有一點,讓陸某看著別扭——這里的男人太軟了。城人沒有骨氣,男人不會打仗,就算筑起銅墻鐵壁,也不可能真的固若金湯。鮮卑人自作聰明,非要一口氣啃下建康,失敗固其宜也。為什么不轉(zhuǎn)侵三吳,先占了會稽這個糧倉,再餓死建康中人呢?反正只要兵臨城下,建康人都不敢外出。稍吃點苦,就一片降幡出城頭了。王爺覺得——陸某說的,是也不是?”
蕭馥橫眉立目,吼了一聲:“你大膽!”
陸南生氣定神閑,笑說:“陸某是土匪出身,膽小的,哪敢做土匪?言盡于此,王爺有什么要吩咐離容的,就盡管交代吧。陸某告退?!?p> 陸南生臨走前捏了一下離容的手。兩人的命運,就此綁作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