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什么親?”離容好心對陸南生介紹道,“王爺沒有女兒,只有兩個兒子,雙胞胎?!?p> “他雖沒有女兒,但他不是你的姨丈嗎?”陸南生道,“你嫁給我,我便不是‘沒有家屬’、孑然一身的亡命之徒了。從此我與王爺沾親帶故,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王爺也不必再對我如此猜忌。”
“陸公子說笑了。”離容干笑兩聲,顯然她覺得并不好笑。
她的婚姻大事,當(dāng)然不能由她自己做主。崔夫人既收了她做女兒,她就得聽從干娘的安排。至于干娘給她選定的門戶,肯定得有利于崔氏或高氏?;蛟S對方會是癡愚小人,遠(yuǎn)不及陸南生的相貌人品,但這是她的義務(wù)所在,她不能連這點(diǎn)孝心都沒有。
“陸某沒有說笑?!?p> “陸公子,我早跟你說了,我原是高衍府上的廚娘,因崔夫人看得起我,才認(rèn)我做女兒。對王爺來說,我不是真的血親近戚。”離容低著頭說。
陸南生回:“自古漢匈和親,又何曾嫁過真公主?”
離容能提出的反駁理由太多,一時也不知該從哪個開始說起。
她抬頭道:“你想贏得王爺?shù)男湃危€得想想別的方法。或許他有其他的侄女、外甥女,那都比我可靠。不過就算娶了真的外甥女,恐怕也是沒用的。戰(zhàn)國時有吳起殺妻取信,王爺如果真覺得你是虎狼之輩,哪會因?yàn)橐鲇H關(guān)系就對你放心?”
“殺妻取信?”陸南生重復(fù)了離容的話,有些不敢置信地問道,“你把我當(dāng)什么人?”
陸南生是土匪,且做土匪做得十分出色。但他最介意的,卻正是自己土匪的身份。
他的初心是做清白圣賢,誰知被時局逼得落草為寇?他不怕被人看不起,他怕的是有一天他會無法接受手染鮮血的自己。
初見離容那次,離容那番“要惠澤蒼生必先殺人放火”的謬論,曾給他很大的安慰。但如果眼前人也把他當(dāng)做了絕禮義、無廉恥的卑鄙之徒呢?
“提親的事,只當(dāng)在下沒說?!标懩仙料履槪酒鹕?,下了逐客令,“天色已晚,參軍請去客營休息吧?!?p> 離容如蒙大赦,道了一聲“告辭”,便匆匆拿了傘、退出了陸南生的營帳。
陸南生沒有目送她出去,他有些失神。
頹然坐倒在虎皮墊上,視線恰好對著矮幾——他發(fā)現(xiàn)原本那張空白的紙上,有了墨跡。
原來離容低頭那會兒,幾乎是無意識地,隨手默了兩句詩。
“知君不留眄,銜花空自飛?!?p> 這是從前她還在洛陽時,看梁王蕭旸作的詩,題為《詠蜂》。
蕭旸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皇帝了,但他做皇帝純屬意外。從小他是被忽略的,就像他筆下的蜜蜂,知道不會像蝴蝶一樣被人多加顧盼,便銜花空自飛舞,可謂逍遙,也可謂落寞。
離容之所以不自覺地想到這兩句詩,原因很簡單——陸南生提到了婚嫁之事,這勾起了離容骨子里的不自信。
她就是小蜜蜂啊。
其實(shí)不是因?yàn)橐却薹蛉说氖卓希膊皇菗?dān)心陸南生與王爺結(jié)親無用,而是她覺得,沒有人會真的對她動情。
比如從前的高衍,與她相處近十載,后來竟愿意把她當(dāng)做親妹妹一般看待,但就是不能娶她。
比如邢量遠(yuǎn),他直言不諱地說,如果離容是崔家嫡女,一定盡力求之,但既是干女兒,兩人就絕無可能。
那陸南生呢?如果他發(fā)現(xiàn)與王爺結(jié)親沒用,那自己在他身邊還有什么意義?她不敢面對這樣的人生。
她寧可無人顧眄,銜花自飛。
陰雨天的日與夜,沒有明顯的過渡。離容在自己的小帳中躺下,卻輾轉(zhuǎn)難眠。
她來之前,沒有想到陸南生堅(jiān)決不去長安。她以為自己這是最后一次督運(yùn)糧草了,于是帶來一包建康城中有名的點(diǎn)心,想請陸南生吃,算是提前為他餞行。
現(xiàn)在點(diǎn)心沒送出去,還弄得陸南生很生氣。
她在想,她說錯了什么嗎?她又沒說陸南生就是吳起,她不過是想說明王爺可能會這么覺得而已。
“算了,我自己吃吧。”
離容撕開油紙,抓起了一塊糕餅。正在此時,她余光瞥見帳外有一個黑影。
黑影在門前徘徊了兩步,剛要轉(zhuǎn)身離去,卻聽里面的人說:“請進(jìn)!”
陸南生進(jìn)來了,顯得有些局促。
“剛才我——”他想到自己提出要離容嫁給他時,用的理由是他想“跟王爺沾親帶故”,好像這樁婚事與男女之情全無關(guān)系,這難道不混賬么?難怪對方斷然拒絕了。此時想補(bǔ)兩句真心話,卻又說不出口。
離容招呼他坐下,把還未入口的糕餅遞到他眼前,說:“本以為你要去長安就職,所以帶了點(diǎn)東西給你吃,你不要嫌棄?!?p> “你做的?”陸南生接過糕餅,咬了一口。
離容搖搖頭,伸了個懶腰,道:“很久沒做,手生了,唉。南北水土不同,做出來的東西味道也不一樣。這是我在酒樓買的?!?p> 她想,既然陸南生說“提親的事,只當(dāng)在下沒說”,那她就真的當(dāng)做沒聽過好了。找點(diǎn)其他話題隨便聊聊吧。
離容:“對了,青州自古豪俠地,你卻喜歡讀書,小時候沒少被人嘲笑吧?”
陸南生:“我像是怕被嘲笑的人嗎?”
離容:“不像,但我覺得你是那種、那種……”
陸南生:“哪種?”
離容:“那種會跟自己過不去的人?!?p> 陸南生:“哈,崔小姐怎么看出來的?”
離容瞇著眼,故作高深地說:“就是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你問我的那些問題,讓我覺得,你好像有點(diǎn)……有點(diǎn)自我懷疑的傾向。”
陸南生:“崔小姐真是目光如炬。”
離容:“不是我目光如炬,而是人們的心魔都太明顯了。那都是自己困于其中暈三倒四,而他人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的東西?!?p> 陸南生:“我倒想聽聽,別人有什么心魔?!?p> 離容:“嘿嘿,別人的事情我就不跟你說了,我不能出賣朋友?!?p> 陸南生:“那你呢,你有心魔嗎?說來聽聽。”
離容:“我才不告訴你?!?p> 陸南生:“我的心魔被你看透了,你的卻不說給我聽,豈不是很不公平?”
離容聳聳肩,道:“你的心魔是我憑本事看出來的,又不是你跟我說的,有什么不公平?”
陸南生:“既然如此,陸某倒要猜一猜了?!?p> 離容:“請說。”
陸南生:“你總說你是崔夫人的干女兒而非親女兒,聽起來,你似乎從沒把自己真的當(dāng)做過小姐。你怕他人與你結(jié)交是因?yàn)槟愕纳矸荩銓幙蓜e人把你看作廚娘?!?p> 離容聽了,覺得仿佛被人看穿了,笑道:“沒錯?!?p> 陸南生:“并不是所有人接近你都是因?yàn)槟阈沾蓿赡銦o法分辨。你無法分辨,誰覬覦你背后的勢力,誰喜歡你的為人,是么?”
離容笑著默認(rèn)。
陸南生:“那你想不想知道,如果你不是崔夫人的干女兒,而只是高衍府上的廚娘,在下會怎么對你?”
離容:“會很糟糕嗎?”
陸南生:“很糟糕。”
離容:“有多糟?”
陸南生:“我想做君子,但畢竟眼下是土匪。你若是高門小姐,我自當(dāng)以禮求之。你若只是高府廚娘,我就要用土匪的辦法了?!?p> 離容:“???”
陸南生:“一個字,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