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衍進門后,只是略微行了個禮,便不客氣地坐下了,嘴里說道:“皇后娘娘,找臣何事?”
皇后出自弘農(nóng)楊氏,門第顯貴。她比傻皇帝大一歲,可以說是端莊沉穩(wěn)。不過也正因為她心智正常,就不得不承受那傻皇帝無法體會的痛苦。
“你是太子太傅!——”楊皇后欲言又止,或許是有怒氣,但終究不敢訓(xùn)斥眼前人,只得盡量耐著性子說道,“過兩天,便是太子十歲生辰。這個年紀,正是該嚴加管教的時候。怎奈原太子太傅在西行途中病故,如今……太后……東宮盡是不學(xué)無術(shù)的小人??峙逻@樣下去,非太子之福,更非社稷之幸?!?p> 太后擺明了忌憚太子的聰慧,便將東宮掾?qū)僦饾u替換成了出身豪門貴族的紈绔子弟,讓這些人帶著太子優(yōu)游嬉戲。如今頂著東宮官職而唯一真有能耐輔佐儲君的,是太子太傅高衍——
可是高衍,壓根就不去東宮。
高衍不知是真醉還是假醉,裝糊涂道:“不知皇后娘娘想要臣教太子什么?”
楊皇后見高衍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希望破滅了一半。她努力忍住哽咽,說道:“呵……哀家只是想著,人心這個東西,或許不至于變得那么快?!?p> 且不論遠在涼州的高決,就看在朝的高望云,高義和高衍,以及依附高氏家族的文臣武將。楊皇后一直以為,這仿佛鐵桶一般的高氏集團中,高衍應(yīng)當(dāng)是一個突破口——他從前是真的聽信了他姑母的謊話,為了皇帝親政而冒死除去蕭子釗——但現(xiàn)在,他眼中的銳氣沒有了。
“教他怎么與太后周旋?教他怎么對付家兄?”高衍索性開誠布公,“可惜,微臣只會講如何做君子的大道理,對于權(quán)術(shù)一竅不通。呵,把這些沒用的東西教給太子,對他未必是好事?!?p> 長安酒樓的雅間,一般都備有琴棋筆墨。高衍伸手撥了撥棋盤,繼續(xù)說道:“主少國疑,朝有重臣,天下紛亂,人心不穩(wěn)。此局——恐怕無解。微臣還想提醒皇后娘娘,別以為逃到關(guān)中就萬事大吉,想要趁亂爭雄的,絕不止河?xùn)|鮮卑。你我能活幾日都說不定,何必想得那么長遠?……呵呵,不如就讓太子優(yōu)游卒歲,能過多少安樂的日子,就過多少安樂的日子?!?p> 楊皇后聞此言氣得發(fā)抖,橫眉立目,喊了一聲:“你!——”
高衍自斟一杯酒,眼神迷離,眼角似乎還有晶瑩閃爍,慢悠悠地說:“前幾日,微臣收到從涼州寄來的家書一封。家兄久戍邊鎮(zhèn),過的是刀頭舔血的日子。他這樣的人,最能看破生死之際。娘娘可知他對我說了什么?他說,‘人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這,確實就是臣此刻的心境?!?p> “你怎比得上你二哥?”楊皇后怒言,“他戰(zhàn)功卓著,而你一事無成。你,呵,像你爹?!?p> 任憑高衍再麻木,也不禁因楊皇后的這句話而感到刺痛。但他還是自顧自地起身向外走,邊走邊說道:“弘農(nóng)楊氏人才濟濟,要想扭轉(zhuǎn)時局,皇后娘娘還是另請高明吧?!?p> 高衍走了。
失望的楊皇后沒有就此灰心,她帶著貼身侍婢馬不停蹄地奔赴她那些堂表兄弟的府邸——高衍當(dāng)然不是她唯一的選擇。
等三人都離開酒樓后,雅間隔壁的座位上,兩個極不惹人注意的客人才悄然動身,直奔皇宮。
“要害哀家?”高望云冷笑一聲,在臥榻上懶懶地側(cè)了個身。
她年近四十,乍看之下艷光照人,但其實都是宮女細心描繪的功勞。她沒有與她年歲相仿的崔道真那種在歲月侵蝕下頗為堅挺的輪廓美,也不再有飽滿的皮相,只能用最華麗的絲線和珠翠徒飾雍容。只見她從烏云間摘出兩根銀絲,面露嫌惡地將之扯斷,臉上一有了表情,就連粉黛勾勒出的美感也消失了。
坐在臥榻邊上的面首不自覺地挪開目光,他心中暗暗想道,果然是相由心生,成天露出怨毒的表情,怎能不在臉上留下丑陋的痕跡?
“還有什么消息?”高望云問,“高章那個老頭兒,沒有什么行動么?”
“呃——沒有?!奔孀鎏阶拥拿媸状鸬?,“高章就是在城外……買了個園子,跟他的小妾一起,逍遙……不過他的夫人崔氏,倒是能干得很。在冀州金陽城外,她帶領(lǐng)幾大家族聚保于陽蛟山。聽說那塢堡中‘上下有禮、少長有儀’,他們駐守關(guān)東,齊心抗胡,可以稱得上是宗族鄉(xiāng)黨的模范了。”
“模范?切?!备咄撇恍嫉匾恍?,“是模范,還是宗賊,現(xiàn)在還不好說?!?p> “太后,那楊皇后的事……要怎么處理?”面首小心試探道,“您的好侄兒高衍,倒是沒同意幫她。就是不知道她那些堂表兄弟有多大的能耐?弘農(nóng)楊氏在長安的勢力不小,說不定就買通了宮里的什么人,對太后不利……”
“哈哈,本宮像是會坐以待斃的人么?”高望云往面首的胸口一靠,軟綿綿的語氣中帶著殘忍。
面首笑了,笑容假得像是粘上去的。
“那我們是要——嗯——皇后?!泵媸鬃隽藗€殺頭的手勢。
“哈哈哈哈哈哈——”高望云發(fā)出一串尖銳的笑聲,連連說道,“不夠,不夠?!?p> 面首心領(lǐng)神會,腦門出了一層汗。他作出為太后擔(dān)憂的神色,說:“高義、高章不足為懼,但那個高義,恐怕不好對付?!?p> 高望云輕解羅裳,懶懶地說:“他不是每個月都會出城狩獵么?就趁他不在時動手。等他回來時,大局已定?!?p> 兩日后,高義按照他從前的習(xí)慣,背上弓箭,帶著幾個親隨西出城門。這一去,通常沒有三五日不會回來。
早有準備的高太后,立即派人給正要過生辰的小太子送去一碗毒湯。只是她沒想到,傻皇帝當(dāng)時也在東宮,父子倆分著喝了這碗湯。
高望云接到皇帝和太子俱亡的消息,趕緊叫人修改詔書——
就在她想要動身去東宮時,卻聽到寢殿外傳來宮女黃門驚慌的叫喊聲。沒等她作出反應(yīng),幾十個士兵便闖將進來,刺啦刺啦,白花花的刀劍出鞘,把殿內(nèi)照得亂光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