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徐生泡在那條河中還未醒,蘇秦還在離山谷有十數(shù)里地的小道上艱難行進,老殺手與人的約定還沒有達成之前,在徐王朝九大州城的撫州境內(nèi),一片無人煙的綠水青山之間。
白云高高懸掛在天,極其緩慢的動著,飄著,有時還任意轉(zhuǎn)換自己的形態(tài)。這似乎引得其腳下的山峰動了心思,在這大州的無人地帶,幾座山峰高高聳起,其中那最高的一座山,若是站在山腳之下看,只怕會以為它已然到了云中。
有山高,名嵩。
而在這嵩山之頂,竟是建有一片宮殿似的建筑,所幸它不能為普通人看到,不然只怕會引得無數(shù)人驚呼。
香灰被擦去,露出了瓷壇的本來面目。
楊秋山將三支供香點燃,恭敬地將它插在灰燼之中,裊裊青煙搖擺著上升,如同女子的裙擺,香頭忽閃的火星映在锃亮的深色釉面上,像極了夜空中的紅色星光。
在香壇之上,懸掛著一柄暗紅大旗,上面并無特別的裝飾,只有一輪圓月。這旗子顯然有了些歷史,就連其下方供奉的香壇也都蒙上了灰塵,但旗子本身卻并沒沾染上。
如果徐生在這里的話,也許能發(fā)現(xiàn),在暗紅旗幟的表面,有著一種氣機流轉(zhuǎn),正是一因為它的存在,才隔絕了空中想要靠過來歇腳的灰塵。
上香,禱告,祭祀。
作完這一切后,楊秋山抄起香壇旁的一卷書籍樣的物件,關(guān)門走了出去,在門外,有一個男人已經(jīng)等候他多時。
這男人生得劍眉星目,與楊秋山一般,穿著一襲灰袍,袍子的下擺處印著簡樸的浪紋,看他面容不過四五十歲之間,當是正值壯年之時,卻出入意料的長了一頭灰白頭發(fā),如同六七十歲的老人。
“又是一百年過去了?!?p> 楊秋山拂動著手上的紙頁,每一張紙上都記載著密密麻麻的名字,這竟是一卷名冊。
只是與尋常名冊不同的是,這卷冊子上記載的每一個字都在發(fā)光,光芒如同風(fēng)中燭火一般,微微搖晃,明滅不定。每過一百年,這上面的名字就要再添上幾個。
“還有三天。”
一旁的灰袍男子開口提醒,即使在面向太上宗師之時,他的語氣也永遠不溫不火。
三天,如果他們刻意去聽的話,便會知道在幾乎是萬里之外,一座名為月華的凡人城鎮(zhèn)之中,有兩位老人在金銀細軟的引誘下也接了這么一個時間上看起來似乎很重合的活兒。不同的是他們不是要添名字,而是要在這人間的名冊上抹去幾個。
楊秋山背負雙手,在庭院中來回踱步。
“方行中呢?”
他忽然這么問了一句。
“早在幾年前就下山了?!?p> 葉逐風(fēng)的話讓這位太上宗主有些意外,“那么大一個丹堂,就這樣給他丟下了?”
“余子梟在代他掌管,倒也沒什么事情。”
葉逐風(fēng)看了一眼這位宗師,知道他要追究的并不是丹堂有沒有人管理,當下補充道,“聽聞青州地界有些動靜,他也是去看有沒有合適的苗子?!?p> 楊秋山這次面上是明顯的有些不悅了,“他是太上宗的丹堂首座,還貿(mào)然闖到凡人的事情中,還當自己是一名普通弟子嗎?這會引起很多麻煩?!?p> 葉逐風(fēng)一抬頭,只見天上原本安靜的云彩突然成了一個漩渦。
“你到言明境了?”
葉逐風(fēng)發(fā)問。
“還早。”
楊秋山搖頭,看著眼前這位念經(jīng)宗師,又看了看天上如漩渦般的云彩,葉逐風(fēng)心想對方就算沒有邁入這一步,也是半只腳踏了進來。
“他都去了幾年,三司那邊就沒有什么動靜嗎?”
楊秋山再一次發(fā)問。他已經(jīng)踏在修行的山巔,但縱然如此,在說到這兩個字的時候仍是忍不住神色一動。
三司,是橫在修行者與普通人之間的一道天塹,楊秋山有時曾想過,如果沒有這個組織的存在,人間那些符師是否還能擁有現(xiàn)在的地位。
“這你不必擔(dān)心?!?p> 葉逐風(fēng)笑了笑,“且不說他們能不能找到方行中,即使是知道了,也多半不會阻攔?!?p> “為何?”楊秋山疑惑,他從未聽聞有修行者可以在不經(jīng)允許的情況下卷入凡世的爭執(zhí)。
“為這即將出世之物?!?p> 葉逐風(fēng)眺望遠方,在視線盡頭之外,有一座山脈,名為落云,在云端之下,有座小鎮(zhèn),為楓橋。
……
轉(zhuǎn)眼到了傍晚,街上行人終于少了起來,徐生坐在桌上,詫異地看了眼對座的爺孫倆一眼。
“你說要先回去一趟?”
“是,老頭子還有一些瑣事未辦成,就先讓我這孫兒留在幾位旁邊,”
謝圖南臉上帶著歉意,“不過明日下午就可以回來?!?p> “那好?!?p> 徐生點點頭,算是替蘇秦做了這個決定。一來對方要走的時間并不算長,二則是他本身也有一些事情,也不算耽擱了。
只是這樣一來,今晚到明天下午這段時間,蘇秦身邊相當于只有一個年輕的謝安守衛(wèi)了,徐生看了眼樓梯口的位置,在二層上還有著一位實力可怕的老人在對蘇青青虎視眈眈。
而這也是他先蘇秦提出雇請護衛(wèi)要求的理由,為了自己離開后對方身邊有人守護。
“唉?!?p> 眼瞧著謝圖南老人的背影,徐生嘆了口氣,拍了拍豎在一旁的石匣,眼前現(xiàn)出趙田川那張憔悴不堪的臉。
這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老鐵匠分文不收,就將這不凡的篆器送給了自己,卻是提了一個要求。
徐生從懷中掏出一塊金屬,它通體呈暗紫色,是趙田川交給他的,說是用來鑄錘的一塊邊角料。
“我家祖?zhèn)髁艘槐辖疱N,已經(jīng)丟了二十多年了?!?p> 當時趙田川往事重提,聲音有些沉重,“那人說,憑借著這石匣或能找回,因此我想……”
老鐵匠頓了頓,話中意外的有些梗咽之意,但當他抬頭時,徐生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什么異常。
“我想…請你幫我找回。”
徐生沒有理由拒絕,當即將邊角料收下,但也并沒有全部答應(yīng)。
“我只找一天,明天如果找不到,我就會同蘇秦一家前往青州主城?!?p> 徐生并不是因為嫌麻煩而推脫,而是確確實實感受了異常,他總覺得有事情要發(fā)生。對此,老鐵匠張了張嘴,最終沒說什么話,只點頭表示答應(yīng)。
“嗯?那位謝老先生呢?”
在徐生打量那鐵塊之時,蘇秦從樓上走下,因為謝圖南兩人的出手相助,他對爺孫倆很是敬重,說話時很顯尊敬。此刻已經(jīng)到了飯點,客棧中的人陸陸續(xù)續(xù)都走了下來,蘇秦叫了妻女與車夫,卻唯獨找不著那位老人。
“他說有些事情,要先走一趟,到明日下午才會回來。”
在徐生說明情況以后,蘇秦也沒什么不悅,不過是多留一天的事情而已。在這位年輕員外看來,自己有了徐生三人在,一路上應(yīng)該是可以確保平安無事了。
“菜到~”
小二端著菜盤走了上來,將兩個桌子擺滿,車夫幾人一桌,蘇秦,謝安徐生又是一桌。
謝安縱然是吃飯時都是冷著臉,期間蘇秦曾想與他交流一番,卻發(fā)現(xiàn)對方并沒有說話的興趣,唯獨蘇青青和他說話時才會正眼相待,但也只是稍稍一點頭。
徐生看著這人,心里怎么也無法把謝圖南和眼前這人重合,如果是爺孫關(guān)系,這性情差的也太大了。
“哥哥,吃這個?!?p> 一塊白嫩嫩的魚肉被放到碗里,蘇青青嘻嘻一笑,又給蘇夫人夾了一塊。
“這是和掌柜說過的,沒有多少辣椒在里面?!?p> 蘇秦笑著對徐生解釋,而后看向蘇青青,道,
“青兒,父親的呢?”
正要夾菜的蘇青青聽了這話忽然一愣,看的蘇秦眉頭一跳。這妮子,不會是壓根沒想過自己吧。
眼見蘇秦面色變得微妙起來,小姑娘反應(yīng)很快,登時胡亂戳了一筷子,放到蘇秦碗中,一邊甜甜道,
“父親吃菜~”
這笑容就連謝安都看了會兒。
真甜啊。
蘇秦也是這樣想著,如果蘇青青夾到自己碗里的不是一個辣椒他這個父親估計會樂開花。
“你這孩子,不知道你父親最喜歡吃的是這魚目嗎?”
蘇夫人笑著撫了撫女兒的頭頂,隨后將筷子在魚頭處輕輕一挑,魚眼睛就被卸了下來,放在蘇秦碗中,她動作很熟練,想來在家中也是這般幫丈夫夾菜。
徐生扒拉了幾口飯,這飯桌上的氣氛很安心與輕松,讓他吃飯時還能安靜地想著今晚的事情——最多一天就要離開,有些事情能弄清楚就盡量弄清楚。
“緒兄,慕容姑娘她又是不下來嗎?”
“是呀,她與蘭兒姑娘只在房中吃飯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事。”
自身后響起的交流之聲將徐生思緒打斷,他回過頭,只見有兩人正在柜臺附近,討論著飯菜之類的事情,其中一人穿著藍衣,手上一把折好的扇子來回微微晃動,讓徐生不由多看了幾眼。
那扇子,似乎與雇用地遇到的李幽幽手中那把很相似。
而另一人則是半倚著身子在柜臺上,在他腰間,掛著一柄紫金長劍。
“嗯?”
感到受來自身后的注視,張緒回頭看去,兩雙眼睛再一次對上,還是那個在窗口窺望的少年。
“緒兄,這又是你的一位“故人”嗎?”
楊凡打趣,兩雙目光交匯了一陣后,張緒沖對方點頭,算是傳達了一些善意,徐生笑著回敬,隨后各自移開。
“那就這些吧,對了,慕容姑娘的記得幫她送上去?!?p> 轉(zhuǎn)過頭挑選完了菜譜后,張緒朝樓道口走去,在快要看不到樓下的光景時,他終于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那角落里的少年只是在吃菜,并沒有其余的動作。
“怎么了?”
楊凡在一旁看得奇怪,他當然知道這少年是在雇用地的那位,但對方應(yīng)該與張緒是不認識的才對。
徐生在樓下,感受到來自樓上那道目光終于退去后,扒拉下碗中最后一口飯,對蘇秦告辭。
“少俠要去哪里?”
蘇秦訝異,還以為他要離開,但得知徐生只是去辦點事后又放下心來,不再多過問。徐生扛起石匣,走到門口之時似是不經(jīng)心地回頭看了車夫那桌一眼。
此刻車老大正同其余三人大聲說話,所說之事無非是近日來聽聞的傳說,這難得的休息日子里,車夫們從不缺少飯后談資。
在車老大身旁,兩人共聲附和著,談?wù)摰妙H為開心,唯有一人只是低頭吃飯,似是周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
當然,也許這低頭不是為了專心吃飯,也有可能是心虛。
直到徐生離去一陣后,李復(fù)才重又抬起頭,如果有人細看就不難發(fā)現(xiàn),這個三十歲的中年男子眼里的驚懼又多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