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1549年冬。
洛本早早便穿戴嚴實出了門，一人往森林較深處走去，他不是為了尋死覓活，而是希望找到一處山洞之流，幫助自己躲過幾天后的圓月。
從早上一直找到中午，太陽當空、晴朗無云，照得原本就干燥的皮膚格外瘙癢難受，尋不得結果的洛本正想要回去，卻偶然發(fā)現身后有什么東西跟著……
跟蹤者就在身后不遠處的那顆大樹之后。
洛本假裝沒有看見，整個人卻緊張了起來，連腳下的步伐都加快幾分，借此突然拉開一定距離，又在山道拐角處的一躲。
不久便有匆匆腳步來到這里，那是一個人，那人踩著雪顯得有些不安和急迫。
洛本從后面一把推倒了他，直接跨坐在那人身上，看清對方面貌，方才止住手中石塊往下砸去的勢頭。
“哈利？你為什么跟著我？”
哈利.貝塔尷尬地笑著。
“我……我有些擔心你嘛?！?p> 洛本起身讓開，卻沒去拉少年一把，只是任由那孩子自己爬起來。
“你今天不用去準備野菜或是柴火嗎？”
“昨天還有剩的。”
洛本記起昨日的鍋中確實還有一些野菜剩下，屋里的墻角也確實堆著足量的薪柴。
“原來是這樣?！?p>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手上的石塊扔到了一旁。
“走吧，我們先回去?！?p> 哈利見洛本沒有生氣的樣子，這才放松下來，跟上他的腳步。
“伊耿是打算找什么東西嗎？”
洛本看了哈利一眼，覺得只靠自己一個外地人或許很難找到合適的藏身處，便開了口。
“你知道林中有那些隱蔽的山洞嗎？”
“隱蔽？山洞？”
哈利有些奇怪，但還是好好地解釋道。
“冬天的這個時候沒人會想去那些山洞，所以要是想藏人的話都是很好的選擇……就是晚上可能會凍得很?！?p> “那你能帶我去一個個見識一下嗎？”
被點出目的的洛本卻不動神色。
“好啊?！?p> 哈利也沒再多問，只是痛快地答應了下來，似乎對能幫到洛本顯得非常高興。
……
第二天一早，哈利帶著洛本前往林中找山洞。
一個個找下去，洛本早已有心儀之選，卻故意沒有說出來，硬生生讓兩人尋遍了每一個洞穴。
天上的落雪難得停下，沒有寒風的吹襲，身體也暖和了不少。
“我們去捕鳥？”
哈利問了一句，覺得今天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
“不了?！?p> 可惜，洛本選擇了拒絕。
哈利也不沮喪，他覺得起碼這個冬天結束前，“伊耿”都不會離開這里，他們還有很多時間……
他們走過一處不高的山坡，稀疏的衫樹遮不住天上明媚的陽光，刺目的晴朗令兩人瞇了瞇眼，卻又借著那地勢與角度，遠遠望見了徐徐升起的黑煙——
黑煙？黑煙！
洛本和哈利都跑了起來，洛本是第一個起跑的，哈利卻很快反超了他。
他們順著山道一路踏雪而下，要不是哈利被一根雪中的樹根絆倒了腳，洛本還真不一定攔得住他。
“不能慌！你想死嗎？！”
洛本低聲罵道，扶起哈利便繼續(xù)往前走去。
他們這時距離村莊已是很久，為了安全起見，洛本打頭放慢了腳步。
洛本和哈利繞過大樹，又匍匐在地上緩緩爬行，鉆入灌木后方才悄悄直起身子，無聲地探出頭去，連呼吸都一時屏住。
他們看見了現在村中的情況——
一群士卒闖進了那個平靜的地方，他們囂張地踹開村民們的家門，把屋里人連拖帶拽地扔到冰天雪地中，他們叫嚷著、掠奪著，拿走每一份食物，又用村民們過冬的柴火點燃他們安身立命的房屋。
那愈演愈烈的火焰中騰起了黑色的煙氣，它滾滾而上，遮蔽住人們的希望與生機。
洛本看見了那些士卒身上有著多利維亞軍隊的標志，又見他們風塵仆仆、缺兵少甲，一副敗軍之態(tài)，癲狂作惡、無所不為，斷定他們必是從前線逃回、流竄至此的亡命之徒。
‘但這個數量……未免太多了些……’
洛本恐怕，庭西一役不太樂觀。
一旁的哈利則目眥盡裂，他看見了滿村僅剩的老弱婦孺被一群外來惡徒肆意欺凌、斷絕生路，甚至稍有不服者便會被他們刀刃加身，轉眼便倒在了地上，不知生死。
小小少年正欲持斧沖去，卻被洛本一把拉住。
“你這樣過去只會白白送命。”
洛本冷靜地說道。
“那我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fā)生??！”
哈利也壓低著聲音，悲憤的眼淚在他的眼中打著轉。
“我知道……”
洛本腦筋一轉，立刻拋出一個理由。
“但你的奶奶呢？你想要救下她吧！”
哈利被問住了，又聽洛本趁勢追擊。
“你在這等著，我去村里帶她出來……你一定不能出去，你一出去就是死路一條，你死了誰來照顧她！”
哈利被說得呆呆點頭，眼睜睜地看著洛本消失在灌木之中。
可惜，真那樣做的風險太大了，洛本不打算去救出那人……那只是借口罷了……
不久，洛本回來了。
“她死了?！?p> 他臉色平靜地說道，而哈利面若死灰，好似失去了一切氣力。
“快走?！?p> 洛本拉著哈利跑回林中，他再無心抵抗。
……
哈利被洛本帶去了一個山洞，他們要先躲在這里。
漫漫冬日何處可去……洛本已經打算好了……哪怕這里真得呆不下去，也必須趁著那群惡徒離開后回去掃蕩一番，獲取遠行的物資。
“雷娜太太，是怎么死的？”
低沉的哈利發(fā)問道，直把洛本愣了一下。
‘那為老婦人竟不是他的奶奶……不，那不重要……’
洛本這才回答道。
“我溜進你家時，她正倒在地上，我沒注意看她的狀態(tài)，但……”
哈利便不再作聲了。
那天晚上靜悄悄的，卻格外難熬，洛本和哈利徹夜未眠，又趁著黎明到來前潛回了村莊。
惡徒不知去向，火焰已經熄滅，漆黑的木頭冒著煙，空氣中是揮之不去的焦臭味。
還活著的村民們呆呆地望著這一切，眼角是凍結的晶亮淚痕。
其中一人試圖去抓哈利的腳腕，卻把他嚇了一大跳。
“我的孩子……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哭啞的聲音從凍裂的嘴中發(fā)出，哈利認出了那人，她是萊格莉·貝塔，以前常常給自己和雷娜夫人送面包的溫柔婦人……她有著一個不足滿歲的男孩……
起碼曾經有。
她袒露著胸口，肌膚凍得通紅僵硬，跪在地上仰著頭，面目呆板而目光空洞，懷里則緊緊抱著那個沒了氣息的嬰兒。
“他不吃東西了，明明哭得是那么大聲……哭得是那么大聲……”
不僅僅是她……哈利看向了其他地方……
卡麥斯大叔因為腿疾未去前線，如今卻跪倒在自己妻子的面前，那衣不遮體、傷痕累累的愛人令他不忍直視更無從下手……哈利還記得夏天時大叔常常去林中釣魚，回村時一定會分一條給自己……
布拉加爺爺倒在雪中，這位孤苦的老人家被打斷了腿，一夜的掙扎后寒冷便要了他的性命……
沙琳姐姐……
漢娜……
瑞科奶奶……
還有那些燒得看不出原本面目的村民。
風雪又開始下起來了，毫無遮攔地面對惡劣自然環(huán)境的哈利，生平第一次感覺自己如此清晰地看見這個世界。
洛本闖進了每一個屋內，搜索所有可以用得上的東西。
食物、工具、錢財……哪怕再少，洛本也來者不拒。
“我們該怎么辦？”
哈利跟在洛本身后，發(fā)問道。
“拿走可以拿走的，然后去找一個新的地方尋條生路。”
“生路……一路上會死很多人吧……”
洛本看了眼哈利，他一直知道兩人間的區(qū)別——
哈利會去試著救下那些村民，好似他自己不是一個需要被救的人一樣……洛本卻知道，除了自己，沒有人會來救他們。
‘我要想個方法勸他跟我走……’
洛本突然愣了下，不知自己為什么要做到這個份上。
‘如果是為了報恩……昨夜攔下他魯莽的行為，也便算是還清了吧……’
哈利看著洛本沉默不語，好似明白了什么，臉色暗淡幾分。
他正要說些什么，卻突然聽見了一聲呼喚。
“哈利！哈利！”
“那是？雷娜太太！”
哈利欣喜若狂，他瘋了般地跑過去，甚至在出門時不小心摔了一跤。
“哈利！”
“雷娜太太！”
繞過一棟廢墟，哈利和雷娜太太對上了眼。
這對沒有血緣、攙扶至今的奶奶和孩子相擁在雪天的廢墟中，雖然前路未知而迷茫，但起碼在這一刻他們是幸福的。
擁抱后，雷娜太太仔仔細細地打量起哈利，再反復確認他毫發(fā)無損后，才止住了滿眼的淚水，嘴上卻念叨不停。
“你父親臨走前把你托付給我，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我該怎么向他交代……”
“不要哭啦，雷娜太太，我這不沒事嘛……說起來還是多虧了伊耿……”
“伊耿”的謊言突然不攻自破，哈利帶著雷娜太太回去尋找他的身影，他卻早已不知下落。
……
“我不明白，雷娜太太……”
“不明白什么？”
“大哥他為什么要說謊，又為什么要不辭而別……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那樣做……”
“……哈利，有些人做某些事，是沒有原因的……他們天性如此。”
……
現在。
“天性如此……”
哈利看著高掛天空的盈月，喃喃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