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清氣朗,圖辛前一日說今日要與她去南欽遠郊尤為出名的蓮花塢,這個時節(jié)蓮花開的極盛,可以撐了船去湖心采蓮蓬。
還有香甜可口的蓮子羹和蓮子糕。
湫時欣然應(yīng)允,突然想起件尤為重要的事情。
她研了墨,倚著漁塢那方檀木書桌,認認真真的寫了張報平安的簡筏,又隨手把它疊成了只千紙鶴,她方放手,那紙鶴便撲棱著翅膀飛了起來,在空中有些笨拙的打了幾個轉(zhuǎn),然后騰飛出窗棱,不消片刻便消失在了視野之中。
她此刻元氣干涸,外表看來還算精神,可只能捏這樣比較簡單的術(shù)法,才不算吃力。
湫時望著那遠去的紙鶴,唇畔漫起一絲淺笑。待它飛到休岸手中,就算完成了其使命。
她在簡筏中提了斷尾之事,讓休岸煉兩味丹藥與她。卸下了心里一塊石頭,湫時頗為輕松的伸了個懶腰,一時忘了始終注視著她的芷淵。
他晨時親自拎了食盒過來與她用膳,是幾樣清淡可口的小菜,還有一盒井水鎮(zhèn)過的甜瓜。
湫時說不用這么費心,她可以自己去尋些吃食。芷淵不置可否,細心地替她把菜碟一一鋪陳開來。
門外有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圖辛焦急地聲音遠遠傳了過來,“昭慶公主,你真的不能過去……”從芷淵的角度看過去,他正背對著他們,伸長了手臂,似乎是要攔住什么人。
湫時倒覺得圖辛格外機靈,叫的名號響亮,知道來者何人,才不至于讓屋里的人措手不及,雖她自認為歷來行得端正,也不知道到底是要為何措手不及。
昭慶惱怒,呵斥道:“滾開?!?p> 她自小便仰慕芷淵,可芷淵性情極為冷淡,很不與人清凈,與南欽鮮衣怒馬,千金買笑的公子哥相比,身邊從未有鶯鶯燕燕停留。
昭慶原先因為他冷漠的態(tài)度犯愁,后來了解到他并非只對她冷漠,而是對任何人都是如此,便也放下了心。只要芷淵不曾心有所屬,她作為皇帝最為疼愛的三公主,自然可以請求父皇為她指婚。
可她卻聽說了芷淵許久不上早朝,稱身體抱恙,例出重賞,廣招天下賢能入府為其治療頑疾,卻并非為他自己,而是為一個女子。
昭慶惶急,再也坐不住了,不惜一大早便跑到他于近郊的這處府邸,親自登門拜訪,一探虛實。
圖辛礙于她是一國公主,不好動手,此刻面上也帶了怒氣,仍盡心盡力的擋在她身前,阻止她再近一步。
昭慶又急又氣,一把掀開圖辛,猛的推開了面前那道鏤空的雕花木門。
一眼望去,卻并沒有她臆想中妖精般勾魂奪魄的女子。
昭慶開始為自己的沖動而后悔。
屋里只有芷淵,他閑閑的抱了手,倚在案幾面前的窗棱邊,好整以暇的偏了頭,看著從湖面略過的飛鳥,聞了動靜,才緩緩把目光落在推門而入,站在門口有些不知所措的她身上。
“公主一大早便來拜訪,不知所為何事?”芷淵藏住眼里的嫌惡,冷冷開口。
昭慶公主勉強擠出個笑來,沒有了對著圖辛那樣的蠻橫嬌縱,溫溫柔柔的開口,還帶了些委屈,“你好幾日未上早朝,我問了父皇,他說你身體抱恙,我便替他來看看你……”
她打量的目光在漁塢四下轉(zhuǎn)了個圈,然后落到了一角那與漁塢古樸大氣的裝飾格格不入的瓔珞軟榻上。還有曼妙的輕紗晃蕩,顏色各異的西域?qū)毷矒粼谝黄穑l(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昭慶面色一白。
“公主有心,不過下次來時記得提前遞個帖子,我派人去迎你,無需在這宅子里橫沖直撞,”芷淵面上含了絲若有若無的笑看她,“磕著碰著也不好。”語氣冰冷的像沉浸千年的寒潭。
昭慶聽出他的奚落與疏遠,巴掌大的臉上掛滿了難堪與委屈,面上更白,咬了花瓣般粉嫩嬌艷的唇角,眼里迅速汪出淚來。
“我聽說你府里多了女眷?”她忍了又忍,最后還是忍不住了,問出聲來。
圖辛在她身后,耷拉著腦袋,不敢看芷淵,心頭有些內(nèi)疚。
公子不喜外人進出漁塢為先,最主要的是湫時姑娘概是藏不住了,不過正好,可以讓這心高氣傲目中無人的昭慶公主死心。
可圖辛抬頭,卻不見湫時姑娘的身影。
芷淵面上始終掛著絲笑,聞言踱步向她。
昭慶心里一緊,看著他的眼里放出星星點點的亮光,幾乎升出絲期許來。
不料芷淵只是走到那瓔珞軟榻前便止住了腳步,然后掀開層層疊疊似云錦般的流紗,動作輕柔的從床榻上撈起只通體雪白的貓來抱在懷里。
“公主神通廣大,眼線竟伸到了我鎮(zhèn)南王府。”原本是含了危險警告的話,他說的時候卻瞇了眼看她,且極愜意的順毛撫摸那看起來有些不自在的白貓的脊背。
昭慶后悔到幾乎把舌頭咬破,此刻看他的表情,一時拿捏不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溫暖干燥的大手落下來,湫時驀然僵硬,她咬了牙,寒毛倒豎,“喵”的一聲喚了出來。
芷淵手一頓,低頭看了一眼那幾近炸毛的白貓,不復(fù)手上撫摸的動作,只是依舊牢牢抱住那柔軟溫暖的白貓。
他好笑的抬頭,在看到昭慶時眼底那微不可見的溫柔寵溺一閃即逝,不復(fù)存在。
“公主已經(jīng)看到了,我恢復(fù)的尚好,無需掛念,所以請回吧!”他絲毫不留情面,轉(zhuǎn)頭向圖辛,揚聲道:“圖辛,送客?!?p> 圖辛應(yīng)允,攔到昭慶面前,冷冷開口:“公主,請回吧!”
昭慶如墜冰窖,她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還生了張同牡丹那樣國色天香的面龐,又有娘家人權(quán)傾朝野的鄭皇后作為依靠,她與身為南欽太子的皇兄都極得皇帝寵愛。
皇城里愛慕于她的青年才俊數(shù)不勝數(shù),似乎所有人都應(yīng)該喜歡她,可芷淵除外。
芷淵很少正眼看她,或者說是很少注意到她。
盡管她花了數(shù)月心思與南欽最負盛名的舞娘學(xué)了一支求凰曲,穿著繡娘連夜趕制的緋紅對襟水袖霓裳,那霓裳極為繁復(fù),層層疊疊,由裙角向上蔓延著工整精致的并蒂蓮,蓮上停著一雙翩躚的蝶,相依相偎,繞花而戲。
她額尖點了花佃,踩著琴師流水般的琴音,在芷淵的慶功宴上為他舞這一曲求凰,舞步搖曳,她的身姿在簾幔后若隱若現(xiàn),曼妙也似裙上翩躚的蝶,不經(jīng)意間就要飛起來一般,一舞名震南欽,驚艷了在座眾人。
她的目光從未離開過芷淵,可芷淵并未仔細看她,他只是在飲酒間隙看她一眼,眼里流露出短暫的欣賞,卻也只僅限于欣賞而已,再無其他。
可這流露出來的短暫欣賞卻足夠她高興許久,就算被娘親訓(xùn)斥不夠矜持,失了皇家的身份,可也在所不辭。
昭慶想到往夕,委屈不已,淚水在眼眶里打著轉(zhuǎn),幾欲流下來。
剛好她的貼身婢女阿巧追了上來,公主心急,跑的極快,她體力不支,一時沒有追上。
阿巧踩著廊橋的漆木奔走,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她通曉昭慶對芷淵的心意,此刻跑到昭慶身旁,見了她通紅的眼眶和云淡風(fēng)輕的芷淵,有些心疼的扯了昭慶的袖角。
“公主,我們走吧……”她壓制住因為劇烈運動之后的喘息,小聲開口勸慰昭慶。
昭慶終于忍不住,原本打著轉(zhuǎn)的眼淚霎時奪眶而出,她直直的望了芷淵片刻,然后轉(zhuǎn)身奔開,一邊跑一邊發(fā)出嗚咽的哭聲,湫時望見她抬手抹眼淚的背影,一時有些不忍。
阿巧追了上去,圖辛張望片刻,有些不放心,也跟了上去,臨行前還替芷淵帶上了那道木門。
門被關(guān)上的一剎,湫時從芷淵懷里掙脫出來,輕巧落地,一陣輕煙晃過,便變成了一個面容毓秀的少女。
她面上帶著薄怒,向芷淵喝道:“你……”
方才聽了爭吵,她心如明鏡,以為是芷淵枝椏上的一朵桃花,怕她在此給芷淵添麻煩,便變?yōu)樵砘氐杰涢?,卻不料見了這樣一幕。
芷淵好整以暇的抱了雙臂。
她心頭泛起一絲異樣,又不知如何是好,扭頭看向窗外頭也不回,一身華服,已經(jīng)奔到廊橋末端的昭慶公主。
“你不去追她?”她目光未離開昭慶,開口問芷淵。
芷淵挑眉,“我為何要去追她?”
湫時戲折子看得多,大概以為這又是一出薄情郎負癡情女的戲碼,可仔細一想,芷淵也并非薄情郎,只是昭慶的一腔心思錯付了而已。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不過如此。
她莫名又想起前幾日的那個夢,那凜冽的風(fēng)和那人被揚起的烈烈袍角,包括他決然的淡笑,湫時驀然有些失落,垂著頭喃喃出聲道:“倒也是,大概是月老的紅線牽錯了罷……”
她總想起那個夢,每每想起便有些不適,心口沒來由的一陣壓抑的悶疼,湫時找不出原因,驚奇自己難不成是喜歡上了夢中那人。
只惦念著回涪陵以后,要問一問休岸,休岸通曉古今,不知能不能給她一個解答。
她心思轉(zhuǎn)了又轉(zhuǎn),看向芷淵的目光平添了絲芷淵看不通透的怪異。
他不置可否,踱步與案幾,自斟自酌了一杯淡茶。
他并非遲鈍,看不明白昭慶對他的心思,可他喜歡便是喜歡,不喜歡便是不喜歡,所以也不愿意給昭慶一些莫名的期翼,反而耽誤了她。
所以還是決絕的一些好。
他目光落在一旁的湫時身上,端著茶杯的手微頓于唇畔,有片刻怔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