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涪陵城待了近半月,阿君剛來時那股東逛西鬧的新鮮勁兒幾乎散盡。
湫時從棠華塢掌柜丁伯那里端了用井水鎮(zhèn)過的甜瓜進(jìn)門時,一眼望見化了原形,肚皮橫陳躺在案幾上的阿君,尾巴落在案幾邊,有一搭沒一搭的晃著,毛絨絨的,小小的一只狗崽子,閉著眼睛,吐出半截粉嫩的舌頭散熱,還輕輕的打著鼾。
天氣愈發(fā)熱起來,阿君不過百年的修為,受不了熱,一到正午就會變成原形,耷拉著舌頭睡覺,湫時知道他不像在涪陵山那樣自在,有些憐惜,也懊悔不應(yīng)他淚眼汪汪的懇求就心軟帶他下山。
湫時走到案幾邊,忍不住伸手去撓他軟軟的肚皮。
阿君自迷迷糊糊中翻身,差點(diǎn)從案幾邊掉下去,湫時一把撈住他。
“嘭”的一聲,蒙蒙的白氣散去,阿君坐在地上,又變成了垂髫小童,靛青的短裳襯得更加白凈,揉過的眼睛汪了水似的,一臉不解的仰頭看她。
湫時俯身拉他起來,順手把瓜遞過去:“吃些涼瓜散散熱氣,等天色稍晚些阿姊帶你去鎮(zhèn)上看雜耍好嗎?”
方才葉伯與她說,鎮(zhèn)上來了一班子自南欽過來的民間雜耍藝人,表演極為新奇,她初來乍到,可以去湊個熱鬧,湫時應(yīng)了,心里也想著該帶阿君去散散悶的。
阿君被攪了清夢,好脾氣的點(diǎn)點(diǎn)頭,又被雜耍勾起了一絲興趣,自己乖乖的到案幾前坐定,用小勺舀瓜吃。
湫時靜靜的立著,目光越過他遠(yuǎn)遠(yuǎn)的落在窗棱外的海棠樹上,花季已過,只有幾多零星的花瓣還頑強(qiáng)的掛在遍布新芽的綠枝上,院落里有孩子打鬧的聲音,還有行進(jìn)時踩在木棧上的“吱吱”聲,聽起來格外熱鬧。
她往碗里拈了塊瓜放在嘴里,踱步過去,托著腮幫子打量院里的情形,正好看見自西邊廂房閣樓上緩緩下來的兩人。
前面的人錦綢青衣,水洗一般,一看就是不菲的面料,后面那人也著了輕便的綢緞,一襲墨染的錦袍,身材高大筆挺,從內(nèi)而外隱隱有股肅殺之氣,湫時蹙眉,追著那人的身影多看了幾眼,那人似乎有所察覺,突然抬頭往這個方向看來,相隔不遠(yuǎn),兩人目光轉(zhuǎn)瞬交錯。
眼睛還是那雙眼睛,是男人中極為少數(shù)好看的眼睛,只是這一眼里卻像沉了萬年寒冰,銳利通透,不帶一絲感情,冰冷的仿佛要奪人性命的箭矢。
湫時訝異。這是前天夜里看到她真身的那個凡人。
她更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好奇,目光攆著那個人的身影,到他步入樹蔭,在快要踏出門庭時,那人腳步微頓,輕輕回頭,目光精準(zhǔn)的落在她身上,此番沒有了剛剛的銳利和冰冷,只是略帶探究的迅速打量了一眼她的容貌,不過剎那,他的身影便在沒入轉(zhuǎn)角那處,消失不見。
有意思,湫時新奇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
日頭西斜,暑氣漸漸散去,微風(fēng)拂面,還頗為涼爽。
涪陵城漸入喧囂。
圖辛手里捏了一把瓜子兒,懶懶的倚在戲場上層幽靜雅致的蘭居的觀窗前,興致勃勃的觀察著底下來往攢動的人,戲場的雜役正在熱火朝天的布置桌椅,還有給賓客的茶點(diǎn)果實(shí)。
這是涪陵城最具規(guī)模的戲場,四面皆建了閣樓懸梯,是這里視野最好的地方,往前看有精彩表演,往后看有波光粼粼的汀江水。
被當(dāng)做雅座的地方以梅蘭竹菊命名,只有位高權(quán)重或是身纏萬貫之人,才得以登上雅座的廂房。
而他們此行,在南欽是位高權(quán)重者,在東郡也是身纏萬貫者。
今夜表演的除了來自異域,風(fēng)情萬種的美人兒,還有南欽民間最為出名的雜戲班,園子幾近滿場。
圖辛咂嘴,他自小在王府長大,又有鎮(zhèn)南將軍這樣出類拔萃的主子,自然見識過南欽貴族之間各式稀奇罕見的玩意兒。然而芷淵喜靜,除非是陛下為他而設(shè)的慶功宴實(shí)在難以推脫,否則他都是以休養(yǎng)身體不宜喧囂為由婉拒,來遞帖子的人剛被打發(fā)走,他就拎了竹竿與餌,到將軍府后山的竹林清池坐定,不過垂釣一事,他卻可以一坐便是一整天。
說來也實(shí)在耿直,不知讓多少仰慕于他,懇切的渴望能與他有一面之緣的南欽貴族小姐失望至極。
他想起那些南欽貴族搜羅來的寶物,比如說奇能異士從傳說中的龍宮帶回來覲獻(xiàn)給南欽皇帝的七彩龍珠,還有用鮫人的鱗片縫制的鎧甲,那炫彩的光可以把一間漆黑的屋子映的宛如白晝,諸如此類,實(shí)在是數(shù)不盡數(shù),看的久了,也覺得不過如此罷。
可圖辛卻還沒有正兒八經(jīng)的看過一場雜戲,在南欽貴族之間,此類表演都被列為難登大雅之堂的俗氣事兒,而芷淵,除了籍書或是那方竹林清池,對這些也歷來不感興趣。
此番芷淵遵循他娘親冬凝夫人的遺愿到涪陵城,不得已要混跡在此等場所,因夫人常年患病在身,要?dú)w西時更加氣若游絲,斷斷續(xù)續(xù)的說不清楚,只是讓少爺?shù)礁⒘?,自然會有貴人來助他。芷淵同樣不解,但他自幼便與娘親相依為命,歷來孝敬,更何況是夫人臨終前最后的遺愿。
此行于圖辛來說是一個難得的機(jī)會,由此異國他鄉(xiāng)的山川湖泊人文情懷終于不是竹簡里干枯的字句了,而且形象生動的擺在了他的面前。
時日漸晚,閣樓的棧道上扯起了交錯的綢帶,雅座門口都懸起了紅通的燈籠,宣紙窗戶上映著門外舞姬們匆匆而過的婀娜身影,細(xì)嗅還有她們身上各色的熏香氣息,座下賓客都已入席,百戲即將開始,圖辛滿心期待,回頭去叫芷淵。
他抱手倚在那道可以看見汀江的木窗前,目光遠(yuǎn)遠(yuǎn)的落在天邊快要沉下去的夕陽上。
他的窗外不似這邊底下那樣熱鬧,只有靜靜流淌的汀江,江上來往不息的船只,船上系著汗巾,皮膚黝黑的撐船的船夫,岸邊的柳樹抽出新芽,一條條嫩綠的柳枝隨著傍晚的微風(fēng)拂動,間或拂起了芷淵額前的幾縷碎發(fā)。
他就那樣靜立著,似乎于人世間所有的喧囂都隔絕開來。
圖辛一時不忍開口,只怕把這份寧靜安逸打破。
還是芷淵發(fā)覺他的目光,側(cè)身看他,他的目光沉浸似水,還帶著方才夕陽那樣溫暖細(xì)碎的光彩。
公子是想起什么有趣的往事罷,圖辛心道。
“要開始了?”還是芷淵先開口問他。
圖辛從怔愣中回過神來,連連點(diǎn)頭。
芷淵踱步過來,徑直到圖辛身邊,只是往窗下瞟了一眼,便掀了衣袍,在雅座內(nèi)案幾旁的一張雕花太師椅上坐定,自顧自的斟了杯茶壺里還帶余溫的清茶,可那茶明顯不合他的口味,圖辛見他眉頭輕蹙,片刻才舒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