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九歌往事（二）
衛(wèi)松疾冷笑道：“篡魏便是篡魏，又何必說得如此冠冕堂皇。”
昭伯不嘆了口氣，繼續(xù)道：“田衡在獄中呆了一年，便被貶到司馬府中充作奴仆。也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注定，在一個偶然的情況下，兩人相遇了。當(dāng)時司馬昭廢殺害魏主曹麾，正飽受多方謫難。他迫切需要拉擾各方的名流，可惜他行事不得其法，結(jié)果不僅沒有說服這些人，反而造就了一場場人間悲劇?！?p> 衛(wèi)松疾聽到此處，心中悲憤交加，雙手不禁握成拳狀。當(dāng)年自己的父親嵇康便是因為不原意順從在司馬昭的淫威之下而慘遭殺害，刑場上那曲經(jīng)久不散的《廣陵散》也成為他一生之中揮之不去的痛苦回憶。
“司馬昭郁郁寡歡，獨自一人對月酌飲，身邊卻無人相陪，頓生落寞之感。田衡這時在一旁侍酒，看到主人凄涼的模樣，也不禁心生憐憫，壯著膽子試著與這位手中掌握天下大權(quán)之人交流攀談。”
“田衡有驚世之才，卻苦于無人賞識，此刻倒也無所畏懼，將天下大勢滔滔不絕地講述出來。司馬昭本就心中郁結(jié)難抒，聽到此番言論后，頓生知己之感?！?p> “司馬昭尊他為先生，向他請教了許多事情，田衡一一準確作答，深得司馬昭之心。二人也就從這天起成為了莫逆之交，平日暗地里無話不談，各抒己見，毫無主仆尊卑之分。兩人在所有問題上都達成一致，唯有在一件事情上產(chǎn)生了分歧，那就是司馬昭是否應(yīng)該稱帝?！?p> “田衡一直渴望輔佐一位英明的君王治理天下，而司馬昭一直是他全部的希望所在，所以就力挺他改朝換代，自立為帝，卻不曾想到這一提議遭到司馬昭的嚴厲拒絕?！?p> “司馬昭心覺有愧于那些因他而死的人，有愧于父親臨終前留下的‘子可自保，但不可篡魏’的遺言，遲遲不愿稱帝。田衡倍受打擊，心灰意冷，對司馬昭已完全失望，留下一封告別書便不知去向?！?p> “晚年的司馬昭惡疾纏身，體會到了人生百態(tài)。他對權(quán)力的欲望邊早已不復(fù)存在，對塵世間的名利爭奪看待越來越淡薄，他唯一在乎的東西也就只剩田衡這位他所最珍惜的好友了。百般權(quán)衡之下，他也生出了退隱念頭，但迫于時勢和家族利益需要，他不得不與自己的兒子司馬炎合力導(dǎo)演了一出好戲。”
“從那天起，便從宮中傳出司馬昭暴斃的消息。此訊一出，百姓臚歡，而真正的司馬昭也化身為了布衣平民，混跡在紅塵之中，四處打聽田衡的形蹤?！?p> “整整花了三年的時間，經(jīng)過多方打聽，司馬昭才終于在吳國的一個村莊找到了田衡。此時的田衡只是一個極其普通的鄉(xiāng)野村民，過著饑寒交迫卻又自由自在的閑散生活。兩人久別重逢，喜極而泣，當(dāng)晚便抵足而眠，敘話直到深夜。從此這世上便再無田衡與司馬昭這兩人名字，兩位老者彼此攙扶，朝夕相伴，耕輟于壟畝，準備就此默默渡過后半生。”
“這所有的一切本該就此落幕的，直到數(shù)年后一個名為莫緹贏的年輕男子出現(xiàn)，將這一表面的平淡瞬間摧毀?！?p> “莫緹贏是田衡流落東吳時所收的一位學(xué)生，平時極少聯(lián)系，幾乎將忘卻此人存在。莫緹贏突然登門拜訪，交給了田衡一卷源自數(shù)百年前的竹簡，竹簡上有關(guān)于持國之力的簡略記載?！?p> 衛(wèi)松疾聽他提及“持國之力”，不禁來了興趣，問道：“那么書中有言明持國之力具體指何物么？”
昭伯搖了搖頭，輕呷了小口酒，緩緩道：“書簡中并未直接言明，只留下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得九歌者可得天下’。莫緹贏希望田衡能夠幫他尋找到這筆賬富，而田衡也亳不猶豫的答應(yīng)了。從那一刻起，司馬昭才徹底明白過來，原來田衡始終都不曾放棄他的理想，甚至屢次的失敗，已經(jīng)讓他所執(zhí)著的理想發(fā)生了扭曲。莫緹贏的出現(xiàn)好比是黑夜中的一團火，點燃了田衡那早已沸騰的身軀，點燃了他新的希望，點燃了他漸漸暴露出來的野心。”
“莫緹贏？”衛(wèi)松疾心中反復(fù)默念著這三個字，隱隱感到此人或許就是這一切事件的直接導(dǎo)火線。
屈衡將故事講到這里，神情也從往昔的回憶之色中漸漸恢復(fù)正常，轉(zhuǎn)而開始著重于發(fā)生在眼前的事實。
“田衡已不再對任何人抱有希望，他決定用自己的力量來創(chuàng)建一個理想的國度。為了這一目的，他漸漸變得和司馬昭當(dāng)年一樣沿酷，無情，不擇手段……”昭伯話及此處，眼神中充滿了無奈。
衛(wèi)松疾并未注意到他這一變化，而是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田衡有實現(xiàn)這樣一個理想的資本么？難道他不是一無所有？”
昭伯搖頭笑道：“田衡在仕途之上雖不得志，但是他門生遍布天下，本人又習(xí)有‘九鼎神功’，在武林之中有極高威信，北方武林甚至一度奉其為共主。莫緹贏也正是看中他這一點的影響力，才選擇與他合作?！?p> “司馬昭心知好友決心已出，已無人可以阻攔，但他又擔(dān)心好友的安危，害怕其為莫緹贏所利用，也主動提議加入到這一行動。于是以他們?nèi)藶榛?，取屈原筆下《九歌》一書的書名，成立了最初的‘九歌’?！?p> “田衡為了紀念他最為崇拜的屈原，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屈衡，同時‘九歌’中人也以《九歌》中的出現(xiàn)的九個天神之名為代號，如屈衡是‘東皇太一’，水濯是‘湘夫人’，莫緹贏是‘山鬼’……隨著公申征最后一個加入，‘九歌’最終的形態(tài)也正式確立。這九人之中除了司馬昭外，其它八人都是當(dāng)世頂尖的高手，或出自名門，或出自綠林，與屈衡多少相識，并且曾經(jīng)受到過他的恩惠，皆愿意死心踏地追隨于他?！?p> 衛(wèi)松疾問道：“那么如前輩所言，此次來出現(xiàn)在安陵的便是這九人嘍！我曾經(jīng)算過，除了你，屈衡，水濯，荊歌，公申征，和身份不明的大司命與少司命這七人外，應(yīng)該還有兩人至今都未露面，這又是為何？”
昭伯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的觀察很仔細，此次行動‘九歌’的確如你所說共有七人出動，莫緹贏與‘東君’二人并未出現(xiàn)安陵。前者在兩年前意外暴斃，后者則是至今下落不明。”
衛(wèi)松疾恍然地點了點頭，昭伯的一席話已將他心中的疑點解決了七八分，剩下的問題只需自己稍做推敲，便能得出結(jié)論。
“前輩能夠毫無避諱地對一個不相干的陌生人說講出這些事情，晚輩感激在心，只不過，有些事情終究還須做出個了斷才可?！毙l(wèi)松疾眼神突然一凜，猛得掀翻桌子，殘顏玉指瞬間抵到昭伯喉頭，只須輕輕用力，便能擰斷他的脖子。
昭伯毫無躲閃之意，指勁襲來之時仍就一副安之若素的表情，仿佛早就預(yù)料到了會有這一切。
“你能強壓心中殺意，等我將故事講完后才發(fā)作，也算是為老夫留下最后一絲尊嚴了?！闭巡鎸λ劳?，臉上笑容反倒顯得更加坦然，“老夫期待這一天已經(jīng)很久了，動手吧，為你死去的親人復(fù)仇！”言語中，竟是抱著必死的信念。
衛(wèi)松疾右指深深陷入皮膚中，眼里壓抑已久的憤怒目光如同火舌般噴涌而出。許久已來，他都夢想著有這么一天，可以手刃仇人，但可恨司馬昭早早暴斃，一直未能如愿。如今知道一切只是一場騙局，真正的司馬昭尚在人世，并且就站在自己眼前時，衛(wèi)松疾此刻的心情卻變得萬分復(fù)雜，憤怒的目光背后竟是隱隱閃現(xiàn)著遲疑與迷惑。
這個人當(dāng)真是自己做夢都想要千刀萬剮的司馬昭么？為什么和自己想象中有如此大的落差。
衛(wèi)松疾仔細打量了眼前這位老人，過往時叱咤朝堂，呵令百官的自信和威嚴早已蕩然無存，無情的歲月已洗去了那僅剩的激情與夢想，留下的只有滄桑歲月刻下的道道皺紋。殺死這樣的一個人在街頭隨處可見的老頭真得有什么意義么？
衛(wèi)松疾緩緩松開右手，玉指上附著的寒冰之氣漸漸消散。
“我的仇人是十幾年前的那個司馬昭，而你不是?！毙l(wèi)松疾緩緩背過身去，垂手兀自嘆息。
“唉，你為什么不殺我，你過去不是一個殺手嗎？死在你手下的亡魂不計其數(shù)，又何必多我這一個？”昭伯凝視著江面，神情絕望。
就在衛(wèi)松疾失神之際，耳邊突然傳來“撲嗵”的落水聲，回頭望去，只見湖面泛起一層層激烈的漣漪，而船上已不見昭伯的身影。
“那老頭兒投湖自盡啦！”老魯用手指著湖面，驚魂不定失聲大叫起來。
衛(wèi)松疾心叫不好，暗自惱道：“真是個固執(zhí)的老頭！”隨即縱身一躍，跟著沒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