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熟悉的陌生人
車窗外漸漸再也看不到學(xué)生們的身影，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卻是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一個與動蕩不安的時局血脈相連的悲慘世界。
我從沒見過那么破落的房子，甚至都不能稱之為是“房子”的房子，那脆弱的板墻看起來早已不堪重負，似乎隨時隨地都會“轟隆”一聲垮塌下來。屋檐那樣低，少許高大些的身材難免要時時低頭“行禮”。陰暗的屋子里因為不通風(fēng)，也缺乏日照，常常伴隨著各種復(fù)雜難聞的氣味，住得久了，仿佛連皮膚的紋理間也滲透著各種氣味兒，在見到生人時就難免帶著點與生俱來的卑微感。還有那些衣不裹體在屋外玩耍的孩子們，說不好他們能不能長大成人，許多人就在貧病交加中早早離開了人世。就算是活下來的幸運兒，也將終身掙扎在生活的泥潭之中，過著艱難困苦的日子……
不曉得是不是我神經(jīng)過敏，似乎連緊閉的車窗中都滲進了古怪的、讓人難以忍受的氣味兒。眼眶有些酸，似乎是那強烈的刺鼻的氣味的關(guān)系，為了掩飾這種窘迫，我習(xí)慣性地將頭別到一邊：“唔，看起來這就是平民窟了。”
曹遇安的聲線不高，但在狹小逼仄的車廂里卻顯得異常清晰，他說的是：“朱小姐是不是第一次見到平民窟？是不是從沒想過世上竟有人活得如此不堪？不過，若是你就此認定這就是最悲慘的情況那就大錯特錯了。因為就在上海，比他們過得更苦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他們尚有一瓦遮雨，更多的人……”
不知為何，他的笑容在我看來卻是滿含諷刺。聽他話中之意更覺得字字句句都是在直指我的痛處。這些年來我一直都活在父母親苦心營造的玻璃罩里，自以為能力一流，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活。卻沒想到一旦到了現(xiàn)實中，這一切就成了肥皂泡，一觸即破。我恨恨地咬牙道：“我自然曉得亂世的景象，餓殍遍野、賣兒鬻女。曹先生難道有不同的高見，我便在這洗耳恭聽?！?p> 曹遇安對我激烈的反應(yīng)卻是一笑置之：“朱小姐怕是對我的話有所誤會了，我并非要指出你見識淺陋，也不是為了突出自己見多識廣，只是每一次見到這樣的場景，心中都不免感嘆一番。若非這兩年的歷練，我想必也同你一樣認為這個新世界一切都像童話里那樣美好。到了如今我終于明白單單靠著自己的這雙手實在沒法改變世界，但哪怕前途渺渺，只要有一線希望也要姑且一試?！彼f的極是認真堅定，不僅是我，連一旁的大哥二哥也不禁為之動容。卻不曾想，他在說完了一番悲天憫人的漂亮話之后，卻突然換上了一副戲謔的笑容：“哈哈，你瞧我從書上看來的一番話倒把諸位都給唬住了。”
我無語地望了望頭頂?shù)那嗵?，直到曹遇安與那個驚魂未定的高橋小姐一起走進了遠處的兩層小洋樓里，仍舊沒能從巨大的震驚中恢復(fù)過來。
不曉得是因為一路的顛簸還是因為心靈受到的沖擊過于強大，總之回到家之后，我整個人都覺得不大好了。喉頭干澀還帶著淡淡的血腥氣，頭痛得仿佛隨時都要炸開一般。我問母親要了一顆阿司匹林，便倒在床上一病不起了。
病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我感到有什么冰涼的東西擱在我的額頭上，體溫升高所帶來的不適感登時減輕了不少。我用力地睜開眼，調(diào)整焦距，面前是一張三十來歲的陌生的男人的臉。臉的主人應(yīng)該很瘦，高而挺的鼻梁上夾著一副金絲邊眼鏡，整個人的氣場倒更像是溫柔多情的詩人。
他的聲音低沉柔和：“七小姐怕是得了重感冒，這個熱度要是不退，怕是要出大問題。”
母親的聲音里充滿了擔(dān)憂：“仲平，你看這該怎么辦？”
那個被母親稱作“仲平”的男人的聲音仍舊是不疾不徐：“我先給她打一針退燒針，再吊上幾天鹽水應(yīng)該就沒什么問題了。
母親和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隨之而來的是越來越模糊的意識和支離破碎的夢境。父親后來似乎也加入了進來，我卻記不清了。
三天后，我真正清醒了過來，疼痛的四肢百骸終于歸位，帶著菜色的臉也恢復(fù)如常。小丫頭水清神秘兮兮地跑了進來，告訴我那個叫仲平的男子原來姓沈，看起來要在我們家住上一些日子，直到仁濟醫(yī)院給他安排的宿舍整修完畢才能搬出去。
我的心頭涌上一陣莫名的小竊喜：“家里好久都沒什么有意思的客人了，這下可要熱鬧些時侯了?！?p> 水清在我放養(yǎng)式的調(diào)教下也養(yǎng)成了心直口快的性子：“是呢，聽說沈先生是從大不列顛的劍橋大學(xué)留學(xué)回來的，長得一表人才，個性也很斯文呢。”
我色厲內(nèi)荏地告誡她：“這種話要是讓祖父聽見了，說不定要給你一頓竹筍烤肉吃吃?！?p> 水清吐了吐舌頭，理直氣壯地道：“小姐你能這樣想，還不準別人說了?！闭f著挑釁似地望著我，在得到我一個眼神后，自顧自地笑開了。
水清還要發(fā)布她得來的小道消息，卻聽到樓下管家老徐的叫聲。她只得悻悻地結(jié)束了這個話題，走到門口時，突然像想起些什么似地說道：“對了，林小姐帶著一個曹先生來找過你，說是你幫了一個大忙，要親自登門致謝呢。三太太同他們說你要臥床休息，他們很是失望呢?！蔽?guī)缀跄軌蛳胂蟪雒芩沽之?dāng)時的表情，一定是擔(dān)憂又失望，心中不由得一暖。
吃午飯前，沈仲平特意來給我做了最后一次檢查，結(jié)果讓他十分滿意：“七小姐筋骨強健，身體已經(jīng)完全恢復(fù)了?！彼f這話時，臉上掛著真誠的笑意，就像他對于每個患者所做的那樣，付出自己全部的真心，那是一個醫(yī)者的精神內(nèi)蘊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