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韌出了客堂,問了一個小和尚白鶴泉所在,便一路尋查,來到寺后白鶴泉前。前面雖然燈火通明,此處卻漆黑一片,只聽得笑啼崖處傳來陣陣異聲,忽如嬰兒啼哭,忽如老嫗怪笑,加之聲音大小不定、遠近飄忽,在此黑夜聞之,令人毛骨悚然。
高韌在黑暗中悄然貯立,等眼睛適應周圍環(huán)境后,睜大眼睛各處觀察,豎起耳朵凝神細聽,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之處。掐指算來,胡勝返回平正公會,帶人再來此地的話,應該已經(jīng)到了,怎么此處沒有一個人?又想起丐幫水陸法會,這法會已經(jīng)是第四天了,不禁啞然失笑:不錯,就算來了,寺里也不會放他進來嘛!
高韌信步回到大殿前,看客堂門口,丐幫眾人沒有再爭吵,有的坐在地上開始大吃,有的三五個聚在一起議論,有的躺在地上呼呼大睡,也有人匆匆忙忙走進走出。看樣子陳實華已經(jīng)依計行事,湘江分舵的幫眾至少暫時統(tǒng)一了思想。高韌尋著燈光處走,想找到剛才開門那跛腳和尚,轉(zhuǎn)了一圈沒有發(fā)現(xiàn)。步入大殿,見殿內(nèi)懸掛著許多畫像,高韌饒有興致地一一觀看,乃是十方常住一切諸佛、十方常住一切尊法、十方常住一切諸菩薩僧等,十方法界、四空四禪、六欲天、天曹圣眾、五岳四瀆福德諸神等。正中又供奉著毗盧遮那佛、釋迦牟尼佛、阿彌陀佛三像,下有供桌,羅列香花、燈燭、果品等供物,供桌前有四張長方臺,臺上放銅磬、斗鼓、鐃鈸、手鈴、儀軌等物。高韌在書上見過介紹水陸法會,只覺枯燥無味,因此只留有些許印象而知之不詳,而今看到實物布置,卻比書上文字描述的精彩得多。
正留連駐足間,一個老和尚站起身來,走到高韌身邊,合什為禮道:
“老衲虛照,乃此間方丈,敢問施主尊姓大名?莫非是丐幫貴客?”
高韌連忙還禮,道:
“方丈有禮了,在下高韌,因貪玩錯過宿頭,正巧與丐幫陳實華長老有一面之緣,因此得以進了貴寺,又因未見過水陸大會盛況,因此走馬觀花,不想驚擾了方丈,得罪得罪?!?p> 虛照道:
“施主有所不知,這水陸大會供十方諸佛圣賢,救拔諸六道眾生,并廣設壇場,使與會眾生得以其因緣與根器,至各壇聽經(jīng)聞法,具消災普度、上供下施諸多不可思議殊勝功德。法事共分七個壇場,內(nèi)壇一,外壇六,其中內(nèi)壇結(jié)界灑凈后,結(jié)界內(nèi)有護法諸天守護,故需行止有禁,不得嬉笑,閑雜人等不得污犯?,F(xiàn)施主就要進入內(nèi)壇結(jié)界,故此老衲前來動問。”
高韌自知理虧,忙道:
“晚輩無知,恕罪恕罪。我這就走。不知外壇也有這規(guī)矩么?還請禪師指點一二?!?p> 虛照道:
“外壇卻無這般規(guī)矩。施主是叫高韌么?前段時間密印寺懷德一案,可就是施主破解迷津、還原真相的?”
高韌暗想,我破獲密印寺懷德一案后,遵寺內(nèi)見明等人要求并未向他人講過,這虛照卻似乎明白真相,這可有點奇怪。除了寺內(nèi)幾個執(zhí)事,知道此事原委的,無非平正公會吳正堂以上數(shù)人、官府文再興等人、青蓮和我自己而已,虛照何由得知?莫非是那跛腳和尚告知虛照的?跛腳和尚多半是意空同伙,忽又出現(xiàn)在此處,這麓山寺只怕也不簡單,意空與虛照只怕有道不清說不明的關(guān)系。意空背后的勢力是誰,當時他自殺后便無從查起,我在二上溈山時曾懷疑過是圣音教或者劉家,只苦于無法證實。但從三鐘山莊當晚談話來看,麓山寺應當不在圣音教掌控之中,這就更加奇怪了,莫非意空、虛照又并非一伙?復雜,十分復雜,不想那么多了,小心應對就是了。
高韌一邊心中盤算,一邊答道:
“在下恰逢其事,破案卻是平正公會吳正堂堂主的功勞,禪師謬贊了?!?p> 虛照看了看殿內(nèi)情形,道:
“高施主與我佛有緣,更曾蒙文殊菩薩親自點化,而今大駕光臨,實在是老衲怠慢了,施主莫怪。正好老衲接下來有點空閑,請施主方丈納茶可好?老衲正要向施主請教禪修法門呢?!?p> 叫了一個僧人過來吩咐了幾聲,當先引路便往方丈室走去。高韌正要摸他底細,客氣了兩句,便跟隨而去。
兩人來到方丈室坐下,早有僧人奉上香茶。虛照道:
“密印寺意誠、意空、懷德本都是有名的得道高僧,不想那意空卻貪圖貨帛,是個假面之人,令人嗟嘆。老衲聽江湖傳言,高施主對佛道禪修頗有獨到見解,望不吝指教!”
高韌心道,我哪里懂得多少佛法,不過看了一些雜書,留下片言只語,在你這名寺主持面前開講,豈不三兩句便露了馬腳?忽然想起無憂谷中王云與枯榮相辯之事,頭腦中倒還有些脈絡,便拿來先應付著吧。主意已定,便道:
“方丈大師太抬舉我了,這豈不是要我出丑么?”
虛照道:
“施主莫要過謙,老衲正洗耳恭聽呢!”
高韌道:
“方丈強人所難,高某勉強說兩句吧,請方丈指正。六祖慧能留下壇經(jīng),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無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對此偈雖有不同理解,修禪者多以此為源,欲求本心。既是欲求本心,因此‘四大皆空’、‘如夢幻泡影’,一切可虛,唯有‘心’不可空、不可虛。然則‘心’為何也?萬物皆無,唯有‘心’存,自然亦不可能。所以呢,心即是物,有物故有心,有心而知有物,心與物同體。人心一點靈明,靈明之心是萬物之主,而心本無體,感應萬物為之體。推而言之,心即是理,心外無理,靈明心之本即是天理,事雖萬殊,理具于心。心中之理,即是至善,故知心外無善矣。”
虛照道:
“善哉!施主所言,雖與佛理相殊,亦為至理明言。此‘心外無物’、‘心外無理’之說,實王云先生之說也,施主是王云先生之弟子吧?”
高韌道:
“方丈見多識廣,此正是王云之心說。在下不敢妄稱王門弟子,只是偶獲機緣,蒙王云先生略加教導,幸得管錐之見而已,哪能登大雅之堂?!?p> 虛照似乎興趣更加濃厚,道:
“王云先生曾在不遠處的岳麓書院講學,也曾到敝寺小憩,對老衲彼有教誨。以我之見,高施主不僅深諳王門之學,性情品格亦與之趣同,呵呵,施主剛才與老衲交談之時,其神態(tài)姿儀,老衲恍惚之際都錯以為乃王云再臨了?!?p> 高韌見他把話題不斷往王云身上引,卻不上他的當,道:
“方丈抬舉,在下只怕愧對方丈錯愛呢!天下之理,最大者佛道儒三家,亦有其他各家之論,有些亦頗具慧心。我隱約聽聞江湖上有一個圣音教,其教化世人之道與佛道儒便全不相同,不知大師可有耳聞?”
虛照仍沉浸在王云身上不能自拔,道:
“王云先生實乃不世出之天才,所創(chuàng)心學其實以儒家為骨,揉合了佛道之精血,現(xiàn)已弟子甚眾,學者云從,必將流芳萬年。至于其他言論,恐怕就多為異端邪說了。圣音教老衲亦有所聽聞,不過知之不詳,似乎頗多荒誕不經(jīng),豈可與心學相提并論?”
高韌見虛照對王云其人其說極盡推崇,對圣音教盡顯嫌惡,表情不似作偽,可基本判定麓山寺與圣音教并非同伙,如此本次麓山寺白鶴泉之會便更增一分勝算。心中暗自盤算,圣音教應當明日就到,那晚三鐘山莊屋頂偷聽,被付東雄一腔口水暴露行跡,圣音教只會更加重視,很可能傾巢而出。自己一方有胡勝帶領(lǐng)平正公會弟兄,有丐幫湘江分舵支援,付東雄、銀彩霞二人明日亦可趕到,一場惡戰(zhàn)已迫在眉睫。虛照仍在高談闊論,發(fā)現(xiàn)高韌有一言沒一語地應付,只得止住了話頭,道:
“高施主可是累了,想早點休息?老衲今夜主持法事,此方丈室便讓給施主暫時歇息吧,如何?”
高韌打了一個哈欠,又連忙用手捂住,學了付東雄的厚顏神功,站起身老實不客氣地道謝道:
“方丈如此厚愛,教高某如何敢當?既如此,我就鳩占鵲巢,在此方丈室暫睡一會了,多謝方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