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天青、云薄。歲月靜好。
此日的藏梨鏡館好不熱鬧,熱鬧得像是如誰家嫁娶,整個鳳陵都把目光投過來。那些個文人雅士們,那些個富貴權勢的,今日都像是趕了趟兒一般,往這藏梨鏡館來。
只是可惜,到鏡館容易,進鏡館卻難。
一早是擬好的標準,元媽媽說了,凡是條件不合的都不得進。
沒人是不怕權貴的,可據(jù)說那位輕輕姑娘傍著除了皇帝外最大的權貴——西樓公子。沒人敢多說些什么,何況凡是來了的不得進的有美酒補償。就是鏡館的美酒,那也已經(jīng)夠津津樂道一陣子了。
有時候,據(jù)說就夠了。
所以能真正到鏡館的最后下來也就十個人罷了。偏偏這十個里頭有個人叫元媽媽張大眼,驚奇極了。
“梁公子——”笑得真的是如一朵金燦燦的菊花了,“您怎么也來了?”
“元媽媽,我自然是為了輕輕,不過今日,我是良王。”良王笑答道,溫和的口氣一如既往。
“我家輕輕當真是福澤深厚?!痹獘寢屟劾锵袷情_了一朵絢麗的煙花,亮極了。
“元媽媽,還有我們呢?!逼渌丝墒遣桓市穆湎碌?。有個公子笑嘻嘻抱怨道。
“可不是還有你們呢。”元媽媽是個慣的,頓時也是笑瞇瞇應和到。
“不過各位呀,今夜我們家輕輕與哪位共度良宵可就看各位的本事啦?!痹獘寢尠言挸痘亓苏}兒,“輕輕說了,主廂的屋子已經(jīng)打掃好了,只待恩客了?!?p> 良王的神色沉下來。輕輕,我知你是無拘無束的,但你就這么不愛惜自己么?還是要逼得自己無路可退好決絕地逃離紅塵?
其他人面上都笑了,戲謔的貪婪的,這里頭呀。左不過是些男人女人的事兒罷了,關乎風月,無關真心。
藏梨鏡館,鳳陵有名的艷館呀。
藏梨鏡館,有女輕輕,十七歲,掃榻待客。
藏梨鏡館,不過也就是個溫柔鄉(xiāng)罷了。
她細細將自己以青黛描眉,以胭脂鋪面,以花脂染唇,著一身風流艷賞的紅紗,里頭是件玲瓏精巧的肚兜,發(fā)髻用紅玉簪子高高盤起,易束起也易解下。坐在窗前安然妙曼。
“先生,快好了罷?!彼齑捷p啟。
“快了?!碑嫀熁卮鸬?,“姑娘這么做是為什么?”他被千萬里邀來,只是為了這一幅畫,不過也是值得的,眼前這個女子,值得。
“若是問畫,我只是履行預與先生的諾言;若是問今夜,我不過是履行我自己的諾言?!彼寄苛鬓D,巧笑嫣然。
“可你不須如此的?!碑嫀熣f道,筆尖的彩色落下。他是知道這個女子的,這個不可捉摸的女子,來如云,去如風,淡淡的,卻叫人驚艷。三年前的在海彥初遇,他在海邊畫朝陽出海,卻被她一個身影吸引去。
“那先生不問了,這幅畫就當作我的新娘模樣吧。”她只是心頭淡淡一頓,又道,“可惜沒有紅蓋頭,不然會更像的?!彼褯Q定脫身紅塵,這幅畫,權當是個證據(jù),證明她也曾在風月中流連過。
“畫好了?!碑嫀熥詈笠还P落下,不去多想也不去多問。這個女子從來是看不清的。明明是真實的,卻總是讓人以為將要消弭;明明是才絕驚艷的,卻湮沒在艷館之中;明明本是風流俗艷的,卻是清冷卓絕的;明明該是灑脫出塵的,眼前卻如此妖媚。
“謝謝先生?!彼谑瞧鹕?,“今夜就請先生今夜去東廂暫住吧?!彼且s人了。
“好?!碑嫀燑c點頭,看看她又看看畫,“輕輕姑娘,好自為之。”他已不能再多說些什么。
送走畫師,回屋觀畫。畫中的女子當真是妖媚絕倫的,她伸出手去觸碰那畫中人的臉。
“輕輕,你瞧,你也是能如此的?!彼f。今夜一過,就該離開鳳陵了。從今以后,世上再無藏梨輕輕了。她將無所牽掛,無所留戀,青燈古佛,安度余生。
那張畫真是美,于先生的畫藝自然是好的,她看著畫中人的眼睛,那里什么也沒有,像是空的,像是隱在迷離的霧氣之中。她拿起畫撕開,一點一點撕開,直到畫碎成一片一片了。
她的眼淚才落下來。
“哭什么呢?”她對自己說,“你還要去勾引男人呢,哭花了臉可不好?!币磺械囊磺?,都從今夜開始吧。
熱熱鬧鬧,熱熱鬧鬧,藏梨鏡館今夜的的確確是這樣的。
一番事了。良王頹然,他輸不在黃金千萬兩,卻輸在最后元媽媽一句話。
“梁公子,別為難老身了,她是個拗的?!痹獘寢屟谝慌缘吐暭氄Z,“輕輕說了,她自己選?!?p> 輕輕,你是有多把我放在眼里,又是多把我不放在心上?他進屋來坐下,衣衫依舊,面目溫和,良王還是良王。
“霍公子,請吧?!钡幕ㄓ笆杪?,淺淺的暗香浮動,藏梨鏡館的確是個妙處。
那位霍公子,也就是今夜的恩客了。黃金二十萬,買得這一夜風流?
錯了。
霍公子隨著元媽媽一齊進了內(nèi)院,梨渦依舊,里頭的令箭荷花裊娜翩然,今夜月如白。
霍公子是個年輕的俊俏公子,清清秀秀、干干凈凈的。一身湖藍的衫子,整個人越發(fā)的清逸。
誰在梨渦的青石橋上設下宴席?
“霍公子,老身先走啦?!痹獘寢屝φf著離開。想著輕輕,她的寶貝搖錢樹兒今后終于是一搖一搖萬兩金了,于是笑瞇瞇地顫顫地走了,這夜就是留給他二人啦。
霍公子安然坐下,月下誰推門?“吱嘎”一聲敲得這夜都驚動了人心。
“你來啦?!被艄右姷侥莵砣耍Z氣親近。
“十幾年不見,你倒是越發(fā)能裝了?!彼跉饪刹豢蜌狻_@個口氣,尖酸刻薄。
“那沒辦法,你倒是安穩(wěn)了?!被艄幼聛?,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悠悠哉哉,漫不經(jīng)心。
“是嗎?”她也坐下來,倒了一杯酒,清泠泠的月色淡淡的暉,酒色也是溶溶的。
“可就是我們這種人,總歸是和其他人不一樣的,有時候我們都不能稱為人吧。”一杯酒入喉,輕輕笑道。
“你想得太多了?!被艄诱f道,“現(xiàn)在你是人了?!彼?,都懂。
“這次你的任務是什么?”輕輕問她。真是巧合,不只是存在于某一個時空之內(nèi),也存在于時空之間。
“是你?!被艄硬皇枪?,而是行者霍言。而霍言這次的任務,就是讓她的前同事安素,也就是現(xiàn)在的輕輕適應這個時空,并且找到自己在這個世界的人生。根穩(wěn)了,穿越時空的人才能被這個時空接納。
“我嗎?”她問,“想來也是的。只是沒想到是你?!笔前?,那么多的行者穿梭于不同的時空之中維系平衡,她托生于這個時空,原本以為無須行者的,卻不想還是要的,而且巧合的是,是霍言來處理。
“這是我們的緣分?!被粞孕Γ霸趺礃??過得開心嗎?我以為你會在別的地方生活?!彼齻冞@種身份的人,來自宇宙時空的交錯點,生于時空的結點上,只要不順延往將來走,他們可以去不同的宇宙和不同的時空,生命永恒。
輕輕只是站起來,看著腳下的水,“霍言,我們擁有永恒之后,也就失去永恒了?!本壏??開心?生活?對行者而言,所有的一切都是宇宙運行的結果,對于曾經(jīng)的她而言,生命就是此處開始,彼處結束,然后又在下一個地方開始,周而復始,循環(huán)往復。
當放下行者的身份,卻已經(jīng)失去了普通人的資格。
“你知道嗎?我無所謂開心,也無所謂難過。日子就這樣過吧,漸漸消磨,直到死亡?!陛p輕是她,她卻不是輕輕。
“你已經(jīng)不是安素了?!被粞哉f。安素是行者,輕輕可不是。
“我曾經(jīng)是?!彼前菜兀词鼓蔷呷馍砀?,可她的意識她的魂靈還在。
“忘不了便放不下,這樣可真叫我為難?!被粞杂行乃膱?zhí)著。
“算了,你可是我今夜的恩客。我們還是先進屋吧?!陛p輕不再與她多說,反倒作出一個輕佻的笑臉兒來,轉身往主院去。
“你還真是急?!被粞源蛉阂话阈υ挼?,人倒是不緊不慢地跟著。
公子府
有人今夜難眠。
是當我辦不了你嗎?西樓應在屋子里來回踱步還未入睡。十五歲的西樓公子當真是有些氣急敗壞的,差一些就要去擄了那個不知自愛的女人。
掃榻待客?輕輕,你以為我能讓你落到別人手里去?西樓應終歸是不再往來走動了,眼里都是算計的光芒。
那位霍公子,正是他安排去的。只是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安排了誰的去處?行者霍言,安素輕輕,公子西樓,這其間的秘密,也就只有我們的公子不知道了。
他還不知道的是,辦不了就是辦不了。
十五歲的少年郎的確是血氣方剛的,可惜還不成熟呀。
良王府
良王終于是知道,他心頭那個輕輕,真的是從未對他有半分心思。
枉然相思,相思枉然。一杯杯的酒入喉都是苦澀的滋味。
枝上白,人心如何,滋味便如何。
輕輕,你太狠。
五月十六
溫柔鄉(xiāng)的滋味兒如何?嘗過的人知曉的。
霍公子也知曉。不待旁人問,就已經(jīng)有了話頭傳出來。
不,不叫話頭,叫詩詞。
“粉肌薄汗,玲瓏嬌艷?!?p> 這些個字詞一出,鏡館的名聲就當真是頂了天去了,只是那說話的霍公子卻是來有影,去無蹤一般,五月十五一夜春宵之后,只在今日露了個臉后就消失得無跡可尋。
說也不知那位霍公子去了哪里?可誰又在乎呢?只要那位輕輕姑娘在就行了。反正這金陵,是又多了個好去處了。
奈何鏡館閉門,只說是姑娘乏了要休息幾日。
好好好,眾人心頭偷笑,紛紛散去。
如今這藏梨鏡館,美酒美人,溫柔鄉(xiāng)銷金窟,樣樣都齊全了。
令狐星塵
今日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