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李浪就入了宮。昨夜在棲湖，薛滿庭有交待，離京前，面一次圣。
巨檐重脊的大明朱門前，除了一位內(nèi)務(wù)府的小太監(jiān)外，還有一位袍繡紅魚，手拿繡春刀的冷艷女子。年輕公子上前打趣道：“這么巧！”
滿朝視若羅剎的女子破天荒的笑了起來：“聽說小侯爺要走了，以后說不定就成了駕鶴的仙人，所以，這個交情能攀一點是一點?！?p> 李浪豈能聽不出“駕鶴”的弦外之音，于是，笑著回敬道：“別！司首是紅人，如果有什么需求，就算本公子累斷了腿也不敢說一個不字?！?p> 手不離刀的冷艷女子難得的翻了個俏皮白眼：“小侯爺這種鬼話騙騙紅袖招里的姑娘就行?！?p> 年輕公子笑容玩味：“司首還是不了解我，本公子除了床上說出的話不能信，其他時候說的連西涼的鐵騎都拉不回頭。”
冷艷女子咬了咬纖薄嘴唇，舉頭望向天空，全當(dāng)耳旁風(fēng)。
內(nèi)務(wù)府的那位小太監(jiān)一直屁顛顛跟在兩人的身后，一路小碎步，瞅準(zhǔn)時機(jī)趕緊插話道：“萬歲爺還在大明殿議著事，還請兩位移步養(yǎng)心殿，早朝一結(jié)束，萬歲爺就會過來。”
顏如玉點了點頭，連個謝字都沒有。
就在此時，京都南郊的上空驟然一亮，一道雪亮的光線沖天而起，流云所觸盡數(shù)炸開，蒼穹仿佛被撕開了一道口子，溢出金紅色的霞光。萬籟俱寂，唯有一聲高亢的劍鳴。與此同時，整座京都，乃至天子山，數(shù)千長劍顫動不止，似乎下一刻就要脫鞘飛走，實在是匪夷所思，無數(shù)年輕的弟子目露駭然，伸手死死按住劍柄。
云霧繚繞的那座側(cè)峰上，十幾位長生宗師幾乎同時起身，不約而同地望向天際那道璀璨到極致的銀線，只覺得春寒料峭，遍體生寒。
一劍可開天門，京都何時出現(xiàn)了一位折矩境的先知？
深宮養(yǎng)心殿，左右各有一對白玉獅，廊道四周朱紅色的巨大木柱矗立在雄偉的臺基上，極盡威嚴(yán)。寬敞的夾道上李浪怔怔望著被一劍斬開的流云，金紅色的霞光慢慢收斂，天空上的口子漸漸愈合。李浪只覺得心湖如潮涌，渾身不得勁，他扭頭看向握著繡春刀的冷艷女子，開口道：“如果我現(xiàn)在走了，不算不敬吧？”
顏如玉出乎意料地?fù)u搖頭：“事出有因，應(yīng)該不算?！?p> 年輕公子欲言又止，可最后只是一聲嘆息，轉(zhuǎn)身離開，內(nèi)務(wù)府的那名小太監(jiān)瞪大了眼睛，心中惶恐，這哪里是不敬，簡直就是大不敬。
南郊的那間小院，斷去一臂的駝背老頭站在門口，古樸的青石街延至殘破的拱橋，橋邊，擺攤的木訥漢子和幾個攤點的食客，此時全都蜷縮在墻角，瑟瑟發(fā)抖。冰冷的街面上趴著四道人影，氣息全無，死活不知。
駝背老頭舉目望著天空，咧嘴一笑：“大白天的，你們?nèi)绻辉敢庾鋈耍俏揖头e點德，可以送你們?nèi)プ龉?。我年紀(jì)大了，又缺了一只手，但離山的這把劍還是能拿得動的?！?p> 老人緩緩閉眼，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很像是自言自語，接著道：“神火是個好東西，撩撥之前得先掂掂自己的斤兩，不然，還是好好學(xué)學(xué)人家凈土的行事，比你們圓滑多了。北柯寺的小師父就在離此不遠(yuǎn)的白馬寺修行，至于南門觀……有一位阿南道姑現(xiàn)在就在這間院子里，近水樓臺都沒得月，倒是你們這些個芝麻綠豆大的倒霉蛋做了濕了鞋的過河卒?！?p> 老人淡淡一笑，最后說道：“離山的東西，想一想都不行?！?p> 最后這一句就像一聲春雷，整個南郊都能聽得清清楚楚。舉人巷周邊的幾條巷弄中，見到了這般仙人手段的十幾條鬼魅身影，駭然退去……
石拱橋上，白衣公子的模糊身形已經(jīng)依稀可見，李浪似乎用盡了所有的精氣神奔至老人身前，一手托住老人僅剩的胳膊，淚眼朦朧一片。
已經(jīng)在長生路上走了一年的年輕公子，不是感覺不到這些天舉人巷多了許多見不得光的魑魅魍魎，是不是南門觀借勢青藤宴禍水東引不好說，畢竟薄紙終究包不住那株神火，只是李浪以為還沒到撕破臉皮的時候。
駝背老頭拍了拍李浪的肩膀，灑然笑道：“大限將至嘍?！?p> 李浪攙扶著老人坐下，眼角濕潤道：“待會將軍府的馬車就到了，我們下午就走，回離山?！?p> 老頭擺擺手：“來時八千里路餐風(fēng)飲露，回去這一趟路途只多不少，好在你現(xiàn)在的身子骨今非昔比了，抱樸培元，洞靈固本，加上一部心印經(jīng)集于你一身，解開差不多還剩兩年的枷鎖應(yīng)該不難，至于之后……反正我是看不到了。所以，與其一口氣機(jī)吊著所剩無幾的壽元，還不如放縱這一次，不敢說徹底斷了他們的念想，但好歹能滅滅他們的膽氣。”
年輕公子眉眼低垂，輕輕拍打著老人的后背，不知何時，兩鬢斑白的老人已經(jīng)是滿頭銀霜，駝背老頭笑著繼續(xù)道：“求長生，證長生，可誰能真正的長生，兩腳一蹬鳥朝天，屁大點的事。老奴這些日子也想通了，把整座凋零的拙峰壓在你肩上，委實是重了，你小子有句話說得對，自己的路應(yīng)該自己走，不得逍遙自在，長生有個卵的意思。”
年輕公子別過臉，緩緩道：“只要活著一天，在山下我就是離山的弟子，在山上我會是拙峰的弟子?！?p> “有這句就夠了?！崩先溯p輕拍打著落在肩頭的手背，“犯不著記恨南門觀，我跟那位小道姑有約定，她會護(hù)送你過了臨水城，那地方距離山不遠(yuǎn)了?！?p> 李浪皺著眉，紅著眼道：“我信不過她。”
老人瞥眼笑道：“天下的長生宗門三教九流，數(shù)以萬計，可能做到不打誑語這一條，那還得是凈土的一寺一觀，所以放心好了。只不過……過了臨水，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妖魔，你就要自己應(yīng)付了。”
年輕公子咬了咬嘴唇，挽起費力起身已經(jīng)顫顫巍巍的獨臂老人，再伸手替他撣去屁股后面的灰塵，兩人轉(zhuǎn)身進(jìn)了小院。檐下，年輕的道姑瞇起狹長眼眸，看不出是喜是悲。清風(fēng)拂面，只是以木簪挽了個簡單道髻的道姑任由發(fā)絲隨意飄散。
南門觀道子入世的第一天，這天下就成了一副棋局，起手便知收官，樊籠一弈算是一招勝負(fù)手，再從稻湖來到這間京都的小院，就是讓天下人聞弦而知音，大抵能嗅出一絲神火的端倪。要說茍延殘喘下的變數(shù)，應(yīng)該是離山老劍侍一劍開天門，拉上自己從冷眼的觀棋人跟著入了局，可大勢已趨，一子起與落，一劍起與落，一座離山又能改變什么？
老人坐在井沿，揉著膝蓋望向南方帶著笑意，咂摸著嘴道：“想吃醬牛肉嘍，就著離山一帶獨制的辣醬，那味道簡直了。”
李浪貓著身子，努力擠出一絲笑容道：“狗日的，難為我嘛？”
駝背老頭斷斷續(xù)續(xù)的生機(jī)此刻竟有連綿之勢，他伸腳踢了踢年輕的公子，哈哈大笑道：“去，給我到巷口打點熱酒來，要最地道的燒刀子。”
李浪點了點頭，折身緩行，走到門口停頓了一下，檐下的小道姑只能見到半張掛滿淚珠的側(cè)臉。
永歷二十四年春，離山劍侍第五槐面帶微笑，隕于京都。
這一日，李浪走出京都，他只想趕在離山老劍侍的七七前，讓這一捧骨灰葉落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