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人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南郊秋雨如絲，小橋流水人家，如同一副靜秋雨韻的畫卷，這場秋雨讓整座京都難得寧靜。
朱墻黃瓦的深宮中，只穿著便服的永慶帝躺坐在養(yǎng)心殿中閉目養(yǎng)神，身前是金絲楠木制成的巨大案幾，一位白發(fā)老貂寺跪在地上，輕輕擂拳，極有韻律地敲捶著主子的肩膀，仿佛配合著殿外滴滴答答的雨聲，幾名宮女和太監(jiān)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剛剛被雨水打濕的窗柩。
凸雕行龍的窗木朱墨相間，畢竟歲月久遠(yuǎn)，不合時宜地發(fā)出嘎吱輕響，老貂寺尋聲望去，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名犯了錯的小太監(jiān)連忙跪倒，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喘。
永慶帝徐徐睜眼，一片祥和，擺了擺手，老貂寺順勢磕了一個頭：“都是這班奴才蠢笨，攪了主子的清凈?！?p> 永慶帝斜了一眼，慢慢起身，隨手拿起案幾上的一枚小篆，道：“只要是做事，怎么會沒有個聲響，倒是你這個奴才，有些矯枉過正了?！?p> 老貂寺賞了自己一個耳光：“是奴才失言了?！?p> 秋風(fēng)盈室，所有宮女和太監(jiān)都跪了下去，永慶帝抬頭望著殿外連綿的秋雨，手里摩挲著篆有“錦繡山河”的龍紋鎏金小篆，云淡風(fēng)輕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p> 白發(fā)老貂寺擠出滿臉皺紋，諂媚笑道：“主子是個心懷天下，澤潤蒼生的人，秋天好啊，民間不就有諺語，叫秋不涼，粒不黃?！?p> 永慶帝心情大好，大袖飄飄：“你這前半句馬屁拍得不怎么樣，不過后半句算是句實在話，我大周所轄十三州，雖然富庶不一，但這些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各方積善，皆有余慶，正好下個月就是中秋了，朕看可以讓光祿寺籌辦一場宮宴，大家都過個好節(jié)。”
白發(fā)老貂寺又磕了一個頭：“主子圣明，萬民有福??！”
永慶帝展顏一笑：“其實朕是有私心的，回頭你告訴傅煜名，這次宮宴以年輕人為主，朝堂上天天見天天煩的老家伙就不要湊這個熱鬧了，朕是想看看這些大周未來的砥柱?！?p> 老貂寺連忙起身：“奴才這就去一趟光祿寺?！?p> 永慶帝望了一眼殿外：“雨都這么大了，不急一時?！?p> 老貂寺邁出去的腿生生定住，永慶提高了聲調(diào)，繼續(xù)道：“你順便告訴傅煜名，各人的兒女各人管好了，朕的后宮不是傅家的大宅院，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屁股，這些烏煙瘴氣的事情，朕是聽都不想聽?！?p> 老貂寺愣了愣，很快釋然，兩位風(fēng)云闊少在香河紅袖招為了一個勾欄女子，爭風(fēng)吃醋，大打出手的糗事這兩天傳遍了京都的大街小巷，傅連城吃了悶虧，肯定是那位護(hù)弟心切的皇妃姐姐在陛下這里吹了枕邊風(fēng)，惹得龍顏不悅。
老貂寺彎著腰，恭謙道：“朗朗乾坤都在主子的手里，主子的眼睛里是日月?！?p> 永慶帝始終不露聲色，走回案幾后慢慢坐下，隨手抽出一張宣紙，對著刻著“錦繡山河”的小篆呵了口氣，然后輕輕印了下去。
白發(fā)老貂寺彎腰退出大殿，雙手?jǐn)n袖，抬頭望了眼陰云密布的天空，重重嘆了一口氣。
真是……天涼好個秋！
南郊舉人巷，雨水將青石板沖洗得干干凈凈，沒有小販出攤的巷口難得冷冷清清。
大雨中，腰懸佩刀的青年走下了拱橋，踩在坑洼不平的青石板上，帶起一路漣漪。
李浪走出黃泥院墻，撐著一把黃油傘出現(xiàn)在小巷中，在京都，他從來沒有隱匿過自己的行蹤，那么，公孫鳴找到舉人巷就不足為奇。
兩個人相距不過五六丈，公孫鳴衣衫濕透，但是他喜歡這種感覺，斷水流緩緩出鞘，波光盈盈，在紅袖招，那時的白衣公子射出第一箭時，他便看出那副玩世不恭的皮囊下，竟然隱隱有真元流轉(zhuǎn)的氣息……
同道中人？
北柯寺為什么能青燈長明，南門觀為什么可以香火不斷？博施濟(jì)眾，是立德；拯厄除難，是立功。可功德這兩個字，何其難矣，好在這兩個字前面，還有一個“立”字。
對于這個“立”字如何理解，各花入各眼，但那支森寒的箭矢指向公孫鳴的時候，他如何置之？
“朝天宮，公孫鳴?！?p> 斷水流迎著斜風(fēng)細(xì)雨作了個迎客式，公孫鳴笑道：“小侯爺原來是獨自一個人走的京都，真是藝高人膽大，不過，比起江南，這里水深，出門在外，最好還是多舉目，少動手?！?p> 李浪抬了抬傘沿，望著雨幕里的身影，也笑了起來：“我就是京都的一個過客，倒是公孫兄，應(yīng)當(dāng)學(xué)一下我朝地主之誼的禮節(jié)，多敬酒，少擺譜?！?p> 論起打嘴仗的本事，江南的公子哥從來都沒有慫過，公孫鳴神色漸漸變得清冷，朝天宮在大周長生地只能算是二流，可二流也是主流，這次在京都一隅的青藤筵上，公孫鳴雖然與三甲失之交臂，但依然沒有人敢小覷他。
公孫鳴慢慢吐出一口長氣：“小侯爺氣息綿薄，應(yīng)該還是初境吧?！?p> 知微只是叩開道門的第一境，所以又稱初境，李浪沒有否認(rèn)，點了點頭。
公孫鳴嘖嘖道：“入道不易，小侯爺是舍不下紅塵霞衣?！?p> “大道三千，大路朝天。”李浪笑容玩味，沒有說出下半句的“各走半邊”，已經(jīng)算是留有余地了。
公孫鳴一手撫刀，另一只手伸出三根手指，道：“其實我和小侯爺談不上仇怨，可我輩修行，不外乎事遂本心，既然是同道，想請小侯爺賜教三招。”
京都青藤筵第四，距離天子山正宴一步之遙，窺而不得，這才是真正的郁悶，本來，輕舟挽酒就當(dāng)是一次盛情難卻的散心，偏偏還被攪了局，所以，哪怕是這場磅礴的秋雨，公孫鳴也要走一趟，就為了驅(qū)走道心中的一點駁雜。
大雨落在黃油傘上，噼噼啪啪聲直響，李浪瞇起眼睛，又是跨境一戰(zhàn)，沒辦法，誰讓自己起步太晚，只能捏著鼻子吃別人屁股后面的灰，中土劍崖，他就連輸了四十八場，這之后，雖然和泥丫頭、皮球球也斗了幾次劍，但心境完全不一樣。
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李浪眼神里綻放出一絲異樣的光華。
長巷的雨幕驟然一亮，公孫鳴腳下的青石板一塊接著一塊開始震顫不止，同時濺起半人高的水花，此起彼伏，斷水流從容揮出，風(fēng)雨歪斜。
李浪全身真元走大澤，跌宕起伏，自從打通了抱樸所示的氣府竅穴后，氣走游龍再無遲滯，連著黃油傘都滲出金色光芒。
刀光澄澈晶瑩的斷水流劃出一道巨大的圓弧，幾丈距離轉(zhuǎn)瞬即至，空中風(fēng)雷聲響起，黃油傘面迎風(fēng)下斜，與那道雪亮的弧線一沾即離，激射出的雨滴如天女散花，李浪砰然后退，傘面毫無征兆地炸裂，露出一根根傘骨。
公孫鳴腳尖點地，擰身如弧弓，如影隨形，第二刀直切中庭，雪亮的絲線翻滾成雪團(tuán)，李浪就像雨中一片落葉，搖搖欲墜，但一根根張開的傘骨緩緩向前，似乎要抓住刀氣凝成的雪團(tuán)。
斷水流行若流水，卻勢如奔雷，小巷驟然一亮，雪團(tuán)炸開，一地碎屑。
李浪已經(jīng)退到了小巷深處，退無可退，手里只剩下一截傘柄，李浪橫棍于前，雙指捏柄如捏劍，他的眼神里沒有驚訝，只有興奮。
這才像一把劍。
公孫鳴臉色淡然，斷水流在半空揮出一個扇形，刀光所至，雨幕竟然出現(xiàn)短暫的停滯，瑰麗無比。
這一次李浪不退反進(jìn)，傘柄如劍，一往無前，“一劍”斬向那道璀璨無比的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