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人巷的小院中，月光灑下了一地的涼白，精瘦的漢子渾身顫抖，兩個伙伴安靜地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生死不知，坐在枯井邊的公子翹起了二郎腿，還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只不過，原屬于矮小漢子的匕首已經(jīng)到了他的手里。
何時出的手？怎么出的手？漢子生出一種見了鬼的感覺，他只看見兩個伙伴先后沖了出去，然后……先后倒下。
李浪晃了晃匕首，想起矮小漢子沖過來時的表情，和那雙顫顫巍巍的手，不禁笑了笑。
精瘦的漢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公子饒了他們倆，我可以給公子做狗！”
李浪望著他，漫不經(jīng)心問道：“就算你做一世狗，也只能救一個人，想一想，他們倆個誰走誰留？”
漢子重重地磕了一個頭，連滾帶爬地摸向公子的衣角，沒有人會注意到他嘴角流露出的猙獰，他打算用盡拼死一博的勇氣和力氣，將面前的這尊煞神撞進(jìn)枯井。
抬頭、沉肩、蹬地、前沖，四個步驟合成一個動作于剎那之間完成，所取得的效果……是瞬間倒下，看似人畜無害的公子一只腳踏在他的肩膀上，不動如山。
精瘦漢子喘氣如牛，面露猙獰笑道：“請……公子……賞個痛快。”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崩罾藝@息一聲卸去腳力，起身拍了拍屁股，挪開步走向老屋，邊走邊道，“你們幾個，待會滾出去的時候把門給我?guī)?，不要吵著屋里的娃?！?p> 精瘦的漢子目瞪口呆，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連忙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個頭，壓著嗓子道：“公子……老大，我叫候小亮，以后就是你的狗?！?p> 已經(jīng)過了子時，距離舉人巷不遠(yuǎn)的老宅里，唐仁德只覺得今夜的蛙叫聲特別吵鬧，翻來覆去怎么也無法入眠，索性下了床弄了張?zhí)僖?，躺在露天的大院里搖起了蒲扇。
西廂房傳出吱呀吱呀的關(guān)門聲，唐仁德扭頭望去，月光下，一名嬌小的婢女躡手躡腳地走出廂房，頭發(fā)凌亂，衣衫不整，臉上依稀還掛著顛鸞倒鳳后紅暈。
唐老爺順手抄起腳下的布墩一把扔了過去，只是這一下既沒有準(zhǔn)頭，也差了不少力道，剛剛做了虧心事的婢女大驚失色，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掩面啜泣。
唐仁德喘著粗氣，戳指罵道：“小賤人，有這樣的手段不去做個窯姐簡直是可惜了?！?p> 婢女不住地磕頭哭泣道：“老爺饒命，老爺饒命?！?p> 唐仁德望著忽然明亮的窗戶，開口罵道：“小畜牲，還不滾出來?！?p> 真正算得上游手好閑的公子不慌不忙地出了廂房，先是愜意地瞄了一眼跪在地上哽咽的婢女，然后，朝著唐仁德嬉笑道：“爹，犯得著嘛，不過是一個下人?！?p> 唐仁德怒氣更甚：“老子怎么就生出你這樣的廢物，這兩年的秋闈，老子砸進(jìn)去了多少銀子，還有多少家底夠你敗的？你能把尋花問柳的精力抽出十分之一花在用功上，你那位……勢利眼的哥哥也不至于有家不回？”
公子負(fù)氣嘟噥道：“一碼事歸一碼事，再說你也知道他勢利眼了?！?p> 唐仁德被這個不孝子氣得渾身發(fā)抖，四下張望，恨不得撿起一把刀狠狠砍過去，見勢不妙的公子立刻變了口氣，道：“爹，就算我再無用，也知道孝敬您老吧。”
“你是指著老子養(yǎng)著你吧。”唐仁德瞪眼道，“從明天開始斷了你的口糧，還有這個喜歡吃腿兒飯賤婢，賣去做個苦窯，正好物盡其用?！?p> 地上的婢女以膝代足，連忙伏地而行，一把拽住公子衣角，凄苦哀求道：“公子救我……”
當(dāng)?shù)膭恿苏婊?，只求自保的公子此時再也沒有了剛才春宵一刻的柔情，就勢一腳踹了過去：“騷貨，給我滾。”
勉強(qiáng)能算得上南郊大戶的唐家院子，幾名下人早就被動靜驚醒，遇到這種見不得人的家丑，誰都不會傻到去觸了唐老爺?shù)拿诡^，于是都縮在柴房里聽墻根。
一家之主唐仁德，坐擁兩房，分別產(chǎn)下一子，長房前年過得世，唐老爺一路燒香拜佛，總算為遺長子唐明舉謀了一份京都守備下轄的百夫長官差，然后，便將更多的心思用在了寵溺的唐明理身上……
只不過，這個唐明理實(shí)在是沒有一點(diǎn)明理的樣子，難怪唐仁德一臉的怒其不爭，恨鐵不成鋼的火氣。
“爹，說句實(shí)話，你兒子實(shí)在不是讀書的那塊料，要不然……你再活動活動，替我也謀一份官差得了?！碧泼骼碚~媚道。
唐仁德嗤之以鼻：“你當(dāng)老子是吏部的尚書，還是京都的府尹，實(shí)話告訴你，你哥能當(dāng)上百夫長，有幾分他娘家人的薄面在里面，至于你……有這樣的好娘嘛?！?p> 唐明理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剛要開口，這時院外傳來腳步聲，緊接著，院門哐當(dāng)一聲被踢開，月光下，候小亮三人陰沉著臉走了進(jìn)來。
唐仁德火冒三丈，怒吼道：“你們這是搞什么？”
候小亮望著天上的月亮，眼睛里冒出冷光：“都這么晚了，唐老爺還沒有歇息，不就是在等我們的捷報嗎？”
唐仁德不自覺地想起了舉人巷里祖上留下的那兩間老屋，還有那個外鄉(xiāng)青年，于是問道：“出了什么事？”
“狗日的老雜毛，你自己活膩歪了就算了，差點(diǎn)搭上咱哥幾個的命?！焙蛐×烈黄ü勺谔评蠣攧倓偺芍奶僖紊?，一臉愜意道，“先給我砸，狠狠地砸?！?p> 舉人巷里如見天人的兩名漢子終于有了發(fā)泄的地方，呵呵一笑沖向院落里的屋子，唐老爺張著嘴巴，唐明理下意識地退在一邊，但嘴上卻不饒人：“你們敢……我哥……是京都守備的百夫長?！?p> 候小亮眼睛一亮，瞥向畏畏縮縮的唐明理，不自覺地又想起了枯井邊身披月華的公子，于是，流露出一臉的鄙視道：“奶奶個腿的，同樣是公子，差距怎么就這么大，你他娘的現(xiàn)在想起你哥了，哪個哥？是你平時嘴里說得那個有家不敢回的慫包，還是你做了家主會在族譜除名的憨貨？”
唐仁德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氣得渾身發(fā)抖，此時，屋子里響起了老婦人哭天喊地的叫罵聲，唐仁德的二房夫人頓胸垂足，木架被推倒，桌椅被掀翻，各種瓷器玉瓶碎了一地，幾個老態(tài)龍鐘的下人迫不得已地出了柴房，也只能當(dāng)一回觀客，唐家在南郊勉強(qiáng)是大戶，但離富貴二字還差得很遠(yuǎn)，更不要說能豢養(yǎng)出幾條像樣的家犬了。
蜷縮在墻角的婢女瑟瑟起身，望著唐明理的眼神有無盡的狠毒，候小亮恰好看在眼里，于是，揮了揮手，咧嘴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婢女低下頭，聲音哽咽：“奴婢叫虞小蘭。”
候小亮望向唐仁德，笑道：“唐老爺，按理說，咱們應(yīng)該是一條船上的人，這些年在舉人巷的老宅上，都是靠兄弟們出的力，但沒少給你拉篇子吧，但這一回，兄弟幾個的命差點(diǎn)折在那里，這筆賬你說說該怎么算?！?p> 唐仁德輕輕哼了一聲，默不作聲。
候小亮彎下腰，壓低了聲音繼續(xù)說道：“咱們這些年的勾當(dāng)只要隨隨便便捅出去一兩件，我看……不要說官府，南郊這一帶你怕是很難立足了，當(dāng)然了，如果你這個兩房大老爺無所謂，那我這個潑皮就更無所謂了，所以，不要想著拿你的百夫長兒子來嚇唬我，搞不好，會影響他的仕途的?！?p> 唐仁德只覺得手腳冰涼，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姓候的，你們不要太過分了?！?p> “不過分，一點(diǎn)也不過分?！焙蛐×梁呛且恍Γ?，“我要你舉人巷老宅的地契，還有……把這丫頭的身契也給我拿出來?！?p> 唐仁德睚眥欲裂，冷冷道：“你在做夢！”
候小亮怔了怔，只聞耳邊癡癡一聲笑，眼睛紅腫的婢女在沉默中走進(jìn)了柴房，出來的時候，手里多了一把剪刀，她眼神空洞，如有魔障，淡淡地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唐仁德，然后目光轉(zhuǎn)向寒毛卓豎的唐明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