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尚未握劍,秀劍便已經(jīng)出鞘一寸,觀潮居簡樸的木梯頓時發(fā)出“嘎吱”一聲輕響,隨后多出了一道深深的劍痕。
老掌柜臉色瞬間僵硬,劉子安和章希杰同時瞪大了眼睛,李小侯爺微微有些恍惚,好不容易清醒過來,顫顫說道:“掌柜的,給那邊來壺上好的大雪冬片茶,就記在……劉子安的賬上?!?p> 知州府的大紈绔再也沒有先前摞袖扔牌的半點豪氣,當(dāng)下嘴角擠出一絲人畜無害的微笑,道:“我說今早怎么會有喜鵲吵覺,原來是今天要遇見真仙……別說一壺茶水,就算包下整個觀潮居,能為幾位洗塵那也是我的榮幸?!?p> 說完,狠狠瞪了一眼驚慌失措的老掌柜,罵道:“記性不好就算了,我看你眼神也不好,還杵著干嘛,滾。”
尤其是最后一個字,當(dāng)真是氣勢如虹,可憐可悲的老掌柜兩邊都得罪不起,所以,連一絲辯白的勇氣都不曾有,連忙連諾幾個是,連滾帶爬溜之大吉。
未曾完全出鞘的秀劍下一秒歸于平靜,少女雖然嘴角勾出不屑,但已經(jīng)沒有了再計較的意思,四襲白衣最終還是挑了那張擺著“留座”牌的雅座。
三位公子哥彼此相視一眼,偷偷舒了一口氣,不敢高聲語。
鏡湖偶起涼風(fēng),南坪上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孤木上的一老一小仿佛入畫一般,一動也不動,甚至連一句交流也沒有。
黃昏中,一位書生模樣的年輕人踩著夕陽的余暉,從南門進(jìn)了落城。書生白衣染塵,身后背著狹長的布行囊,神情落寞如同鎩羽而回,又用盡了盤纏的考生。
書生臨城時,不曾抬頭望一眼巍峨的城頭,他埋頭行走在青石街,不曾掃一眼四周的琳瑯滿目,他走進(jìn)了煙花巷,也不曾瞅一眼兩邊的路柳墻花……
書生很快來到了南坪,終于有了他進(jìn)城之后的第一次駐足,他望著鏡湖中央的孤木為舟的一老一小,不禁黯然地“咦”了一聲,然后轉(zhuǎn)身進(jìn)了觀潮居。
頭回在落城吃了癟的三位膏粱子弟,正品著此時索然無味的香茗,忽見那位帶著三分仙氣,七分晦氣的小姑奶奶豁然起身,緊接著便看到了不帶一點聲響,仿佛飄上二樓的窮酸書生。
“妙然師妹。”書生背負(fù)一手,輕聲喚道。
“藍(lán)師兄。”三名白衣男子幾乎同時起身。
少女的眼眸怔怔望著眼前的落魄書生,猛然間朝露落梨花,柔腸寸斷,然后在一片震驚的目光中撲向了書生的懷抱。
將這一幕盡收眼底的小侯爺,差點一口茶水噴在劉子安的臉上,少女不食人間煙火的形象一瞬間崩塌。
被喚作妙然的少女,伸手摩挲著書生滿是胡渣的面龐,說道:“你看到了江南道上的竹語?!?p> 書生伸手摸了摸少女的青絲,柔聲笑道:“藍(lán)采臣說到底是馨竹樓的弟子,師門所授,永不敢忘?!?p> 少女?dāng)Q了擰書生的衣袖,翦水秋瞳,脈脈含情,輕聲說道:“跟我回去吧,簡書齋已經(jīng)退了這門親事,師父她老人家再也不會逼你了?!?p> 書生沉默,過了許久,伸出一直負(fù)在身后的右手,重重嘆息:“我還能回得去嗎?”
少女執(zhí)起書生右手,頓時潸然淚下,馨竹樓最得意的大弟子,藍(lán)采臣的右手大拇指竟然齊根斷去。
“再也沒有辦法握劍了?!彼{(lán)采臣縮了縮手,卻沒有掙脫,笑道,“一年的游歷,方知山外有山?!?p> 少女情緒悲憤,哽咽問道:“到底是誰?”
藍(lán)采臣抬起衣袖,擦去少女臉上的淚痕,說道:“你們一定以為是哪個不要臉的老家伙出的手,其實,說出去連我自己都不相信……落城六十里外的大碑亭,敗給了一位素未謀面的少年,一招,只有一招?!?p> 少女抿著唇,沒有說話,片刻之后,觀潮居二樓悲鳴聲忽起,秀劍陡然出鞘,拖出一道絢爛的霞光……
紅顏一怒,只為書生。
夕陽終于落下,鏡湖中央的孤木還在,釣魚翁也在,小和尚也沒有離去,只是他們被漸暗的天色漸漸模糊了身形。
人去、茶涼、樓空,魂不守舍的小侯爺走出觀潮居,滿腦子都是少女白衣掠勾欄,御劍出南坪的畫面。
敢問世間真有仙?
如果真有,敢問飯否,酒否……
酒足飯飽后,三位公子哥輕車熟路,直奔醉花間,回廊上的老鴇姓花,據(jù)說年輕時是江南道上都出了名的花魁,如今徐娘半老,風(fēng)韻只剩下點尾巴,但威勢卻漲了上去。
花姨遠(yuǎn)遠(yuǎn)瞧見醉花間平日里最大的三位恩主,趕忙顫著有些發(fā)福的腰肢,一路小跑著迎了過去。
劉子安熟練地掏出一摞銀票,塞進(jìn)迎面而來的花白領(lǐng)口中,怪笑道:“本公子今天帶足了馬糞紙,就看你有沒有本事取,先提醒一句,現(xiàn)在站在這里的三位爺心情非常不好?!?p> 花姨嫵媚笑道:“落城還有哪個不開眼的混球,嫌自己命長,敢得罪三位爺?!?p> 李浪湊近,狠狠捏了一把老鴇的豐臀,笑道:“是我們落城的知州大人,你可要為我們哥幾個做主?!?p> 老鴇伸出一根手指,柔柔戳了一下李浪的腦袋,笑道:“又拿你花姨打趣了,這個主我可做不了,除非定國侯大人給我下一道免死金牌,我就豁出去一回?!?p> 李浪一臉壞笑,說道:“就看你今晚能不能豁出去一回,我聽說花姨當(dāng)年琴瑟笙簫,吹拉彈唱樣樣一絕。要不要今晚給我們這位劉大金主演示一遍?!?p> 老鴇媚眼如絲,望向劉子安,笑道:“喲喲喲,只要別怕你花姨老牛吃嫩草,別說一遍,十遍八遍都沒有問題,而且保管明早還賞個大紅包?!?p> 劉子安立馬拱手求饒:“下回,下回等本公子先補上一個月的枸杞牛鞭湯,在找花姨討教一番,今天還是老規(guī)矩,先找?guī)讉€清倌,弄兩首小曲給哥幾個……壓壓驚?!?p> 風(fēng)韻尚存的半老徐娘媚笑而去,取而代之的是幾名桃花臉、楊柳腰的年輕女子煙行而來。
月上柳梢頭,李浪獨上青樓雅筑,站在那一夜叩開道門的窗前,佇立了許久。
海棠紅綾纏手,足弓如弧月,一曲《鳳棲梧》后,吹破殘煙,褪去了一身的蜀錦蘇緞。
世子殿下瞇起雙眼,目光癡癡如醉。
好一個歌舞升平夜。
昨夜大寒,霜降枯柳如雪,接下來的幾天,落城下了兩場雨,還涌入了許多懸劍佩刀的儒士豪客,于是,街頭巷尾多了一些茶余飯后的談資。
據(jù)說,有一位曠世大魔頭,取走了南域的神火,而且就將它藏在了落城……
西洲神殿一直懸于高壇的涅槃火,在某個大雪紛飛的深夜忽然熄滅了,神殿也迎來了新一任圣女……
凈土北柯寺,自鐘鳴十二響后開始涉世,南門觀也派出了他們最杰出的弟子行走世間……
落城六十里地外的大碑亭,出現(xiàn)了一位來自東海長蘆島的少年劍俠,數(shù)天內(nèi)連挫江南長生道上的十一名知名劍士,梅長生之名從此天下知。
……
這些都是長生道上最近的軼事傳聞,在經(jīng)過添枝接葉后的眾口相傳,更添幾分玄奇,然而,在落城,終究還是比不過另外一件事。
鏡湖中央的孤木上,老漁翁和小和尚,在凜冬的風(fēng)雨中,竟然整整枯坐了六天六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