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悠悠,炙風拂拂,炎炎夏日里姬梵帶著一眾奴婢,跨過宜山院莊重厚實的山門,走過盛開盞盞白荷的碧綠水池上的白玉橋,進到園子里開滿牡丹芍藥的梨蕊閣。
姬梵得姬霜允許,可隨時到宜山院里專門收納藏書的梨蕊閣來取書,前幾日里借閱的雜言,醫(yī)書她已看完,今日里又來找書。
剛進閣樓,卻被廳內(nèi)赫然出現(xiàn)的少年驚嚇一跳,倒退幾步。宜山院中因姬霜的命令,除了門外的守衛(wèi)暗哨之外,諾大的宜山院只有少數(shù)兩三個仆從,不像姬家其他幾位娘子,走到哪兒,身后都跟著烏泱泱的一群人,故而梨蕊閣來了客人,也沒有仆人出現(xiàn)提醒她。
少年見自己將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嚇住,清風颯朗一笑,使人如沐春風,起身向她施了一禮,說“驚著妹妹了,可是霜女郎的七妹?”
姬梵有些臉紅,這時代男女私下見面交談并不稀罕,更何況身邊還有一大群仆從,她只是沒料到梨蕊閣忽然出現(xiàn)一個人,心中沒有準備才被驚著。她低著頭回了一禮,臉頰泛紅地道:“阿梵方才失禮了,請郎君見諒。”
少年展顏一笑,那般笑容清爽而凈朗,如一陣風吹過人們心頭,拂去夏日的炎熱,他道:“我叫晏夕,前日剛至京都,今日是因我二哥晏颯要回家鄉(xiāng)幽州成親,走之前帶我來與姬家長輩問禮,希望多照拂我日后在京都的生活?!?p> 晏氏,是“五姓”之中特殊的存在,晏氏家族古老而強大,他們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上古戰(zhàn)國時期,連續(xù)千年人才輩出,永不凋弱,無論這天下?lián)Q了多少帝王朝代,他們永遠低調(diào)而沉默地延續(xù)著自己的血脈,成為蒼湟這塊大地上最強大的族群之一。
晏家歷代英杰智計謹密,英才傲世,他們掌握著并不富饒但廣闊的幽州漠原,善治穩(wěn)民,手握精練雄兵數(shù)萬,若是亂世中振臂一呼,數(shù)代受晏家哺養(yǎng)的鄉(xiāng)勇家奴皆可為響應招入軍隊,幽州土地之上數(shù)十萬數(shù)百萬男丁可迅速集結(jié)列為晏家軍備,可稱為幽州的“無冕之王”
但晏家從不稱王爭雄,晏家古有家訓“中庸治道,永不稱王”這個家族只是冷靜地佇立在那塊土地上,用精明強悍的眼睛看著這個天下來來往往的王者帝皇,國起朝滅,無論帝星出世還是戾王橫朝,晏家往往都用最少的血的價,來換取當權(quán)者對他們掌控幽州漠原的默認。
他們安靜而臣服,很少插手政局黨爭,儲位皇權(quán),如同黃沙漠原上屹立千年之久冷颯肅駿的參天白楊般,永遠以中立冷靜的姿態(tài)佇立在朝堂之上,不爭候相,只為棟梁。強大而無法吞沒,聰明而不爭鋒芒,這是晏家讓歷代帝王既愛又防,卻很少對晏家動手的原因。
晏颯為晏家家主嫡次子,從小被送入京城,名為求學,實為質(zhì)子。雖則若真有反心,犧牲一個嫡次子也是很簡單的事,但并不是每個家主都會派質(zhì)子納入皇帝之手,也不是每個家族都會以如此臣服而低調(diào)的姿態(tài)讓帝王放心,是以,這個獻質(zhì)的舉動,讓皇帝晏家兩相得宜。
但晏颯從小就與幽州望族莫家娘子訂有親事,于是到了晏颯十九歲,十一歲的三兒子晏夕來到了京城,頂替其兄。
穿過姬霜命人栽上桃,梨,杏,櫻桃,楊梅的“五果瓊林”,姬梵與晏夕看到了姬霜與晏颯兩人正在楊梅樹下斟酒對飲。夏日耀眼的陽光穿過綠油油的樹葉,與紅潤誘人的楊梅,落下束束斑斑駁駁的陽光,打在姬霜奪人心魄的美顏上,有絲神圣無塵之美。姬霜穿著幽蘭色的白邊深袍,廣袖拂風,仙氣飄飄,神態(tài)適然瀟逸地靠坐在樹根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晏颯說著話,姿態(tài)閑然。
高大俊美的晏颯站在她的身邊,眼睛一瞬不眨地望著姬霜,神情溫柔專注,嘴里不知說著什么,引得姬霜發(fā)出輕笑,晏颯的嘴角笑容也跟著加深了,直到姬霜發(fā)現(xiàn)姬梵晏夕的到來,抬手向兩人打了招呼,他才轉(zhuǎn)過頭看向兩人,未露意外之色似乎早知他們已至。
晏夕與姬梵向姬霜晏颯兩人行禮,姬霜站起身走來,牽起臉頰有些微紅的姬梵的手,笑著對晏颯說:“颯郎君可要在宜山院與我共享夕食?”
晏颯頓了一下,搖頭說:“不了,晚上我還要到外祖母家拜訪,就不打攪了?!?p> 晏氏雖不涉皇庭,但也與不少世家有通姻之好,他的母親正是何家嫡女,離京之前自然應該慎重地與外祖家道別。
姬霜點點頭,淡然笑道:“那就不耽誤你了,颯君山高水遠,愿你一路順風?!?p> 晏颯笑笑,不知怎的,笑容里有了些微苦澀,啞聲說:“你也保重?!?p> 世家不似平民百姓,一日只吃兩餐,他們一日四餐,分別為“旦食”“晝食”“夕食”“暮食”。食精細膾,樣式繁多,種類龐雜,每個累世家族府里的秘廚與菜譜是有專門的人負責傳承與秘藏。
姬霜留了姬梵在宜山院吃暮食.姬霜吃得很簡單,一日就吃三餐,少了一次“夕食”,桌上擺上的菜食樣式非常樸素,一蠱羊湯,一份青藤苗,一份酸甜筍尖,一份銀絲豆卷.一盤南瓜珍珠丸子。
今日因為姬梵留在這兒加了兩道菜,平常宜山院就是嚴格按姬霜的吩咐兩菜一湯,不得多做,姬霜這處不似姬家其他主子,就是最不得寵的豆娘子笙娘子,一餐膳食動輒十幾樣品種,琳瑯滿目布滿餐桌。但宜山院的廚子手藝非常之好,五樣菜制作得顏色鮮艷,很是引人垂涎。
姬梵吃得很是有味,前世里吃糠菜餅就著雨水的日子她也是過過的,重生之后見了滿桌的珍饈菜式反倒沒了胃口,卻又說不得原因,圖惹院里大大小小的嬤嬤丫環(huán)焦急,不知為何七娘子總是對著廚房里變著花樣呈上來餐食懨懨……
望著雖是八歲的年紀,卻是毫不跳脫沒有朝氣,沉默溫靜地慢慢吃著膳食的姬梵,她一舉一動像是經(jīng)過多年調(diào)教指導的貴閣仕女,風雅禮蘊,無一絲一毫引人指摘的地方。小臉晶潔如玉,如玉兔般雙眼清靈而黯然,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姬霜停下筷箸,問:“阿梵,你去梨蕊閣取了好幾本醫(yī)書來看,可是對醫(yī)術(shù)有了興趣?”
姬梵愣了一下,她拿了幾本前世早看過的雜言,搭著她早就想看的醫(yī)書,算著雜書與醫(yī)書一共需要閱讀的時間,急急忙忙死記硬背下醫(yī)書的內(nèi)容,而姬霜這次問的只是醫(yī)書……低下頭避開姬霜清亮的眼眸,輕聲說:“霜姐姐那里藏書富蘊,我也不知自己對什么有興致,偶然隨意翻到幾冊醫(yī)書,那些奇珍異草好似別致有趣,多看了幾本?!?p> 前世里,亂世紛爭,煙火硝戰(zhàn),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手不能提,肩不能抬的女流,從小受的禮儀,女紅,音學在血雨腥風的戰(zhàn)爭里毫無用處,她被亂世的血戳殺戕打落塵埃,變成無根無用的累贅,那些露出猙獰面目的人任意地蹂躪折磨她,她只能用哭泣面對一切,可是流著流著,她的眼淚也干涸了,一切,開始變得麻木,刺耳的咒罵,殘忍的虐待,成了她凄慘地獄生活中的一部分,每時每刻找上她,逼她崩潰瘋顛……
她不知道自己能學什么,或是說她學了醫(yī)術(shù)她又能改變什么,她只知道,繼續(xù)做那個前世認認真真學習家族要求的功課女紅,成為一個合格的名門閨秀,對于她已是毫無意義,她只是想抓著點與前世里不一樣的東西,比如,死前那三個月里,邋遢老頭在她身旁說的那些精奧藥理,她雖是聽不懂,卻是莫名印象深刻,如同刻在了她的腦海一般,一個字都無法抹去……
“我拔兩個精通藥理的醫(yī)女給你,你今后可以向她們多學?!奔χ聪蚣ц竽请p不可置信,又立刻盛滿感謝之情的小鹿般眼睛,摸摸她的腦袋,這個幼小的妹妹,著實讓人心疼些。
“阿梵想要什么,可以跟我說,三叔叔雖不在府里,但你是姬家的女兒,沒什么可以委屈自己的?!?p> 姬梵低下頭,眼眶有些泛紅,輕輕道:“謝謝霜姐姐?!?p> “常來宜山院里陪我吧,我見著你在我這里,比在你的宜思院自在些?!奔目跉庀袷窃谡f什么云淡風清的事情,卻是讓姬梵含在眼眶里的淚珠就那么容易地掉了下來。
怪不得那么多的男子與外人那般崇拜欣賞姬霜姐姐,像晏颯那般方正清雅的男子明明身有婚約,卻還是忍不住把專注的目光投擲在了姬霜身上,她是個那樣好的人啊,潤物無聲,將人的心思摸透卻永不說透,讓旁人與她相處起來如沐春風,這樣好的人,無怪乎被人人頌為大殷之國第一絕色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