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霜一出現(xiàn),就被文人騷客圍住,談書論道,引經(jīng)論術(shù),并不時傳出拍掌叫絕的驚呼聲,人群越聚越眾,吸引宴席內(nèi)所有人視線。姬惜走向貴女身邊應(yīng)酬交談,也不時勾唇淺笑,姬梵則隱于姬家眾人之中,移向角落,不欲有絲毫存在感。不料,未過多久,姬惜卻向姬梵招了招手,示意她過去。
姬梵心中一擰,抬起清亮大眼看向姬惜,有絲慌亂,但在看向姬惜雙眼泛起不同于平日溫雅的冷銳,低首行了過去。
大殷未設(shè)男女大防,同席論道皆為常態(tài),儒道凋微,玄莊盛行,但姬惜卻是不似姬霜不拘世俗,她一般只與貴女千金來往,一言一行皆符合世家名門閨秀之規(guī)范,曾有人品評過姬惜“雅正”二字,是以,前世里,姬惜及笄后,引無數(shù)高門世家爭相來提親。
只是前世里,亂馬驚煙,狼兵匪禍將血戳殺伐侵襲入了奢華富安的大殷京都,在夫家下人紛紛出逃的當(dāng)下,姬惜在傾倒紛雜,混亂不堪的家中,著最富麗的華衣,妝最艷美的唇紅,以世家女最優(yōu)雅端莊的姿態(tài)縱火于閨室,拔出寶劍冷靜自戕,亂兵沖進來,只看見熊熊烈火與蔓延至石階的腥紅血液,如一道道細細的森冷血蛇,潺潺而行……
姬惜身邊的幾位貴女看向這個冉冉而至,身著碧青蔓蓮紋半袖襦裙,梳著雙環(huán)發(fā)髻,釵碧玉東珠流簪的姬家七女,卻是有些失望,姬家的姬霜光華萬丈,耀眼奪目,姬惜清正書韻,方正優(yōu)雅,這個姬家第三嫡女,卻是有些蒙塵失彩,除了五官絕美之外氣質(zhì)怯弱,毫無特點。
姬梵看著這些姬惜身邊的世家貴女,眼神中有些茫然,也有些習(xí)慣,她早已習(xí)慣了人們驚艷之余帶絲可惜的目光,甚至,到后來,變成了輕嘲鄙夷直至視作玩物塵?!切际撬笆览锏膫锻磾?,每至深夜,深深咬噬著自己的心靈,無法入眠……
姬梵片刻的恍了神,神思飄向了前世里的際遇,眼睛中一劃而過的悲傷絕望,沉沉脈脈,黑眸深得讓人發(fā)寒,落入了旁人的視線,姬惜不禁奇怪地皺眉,喚了一聲“阿梵?!?p> 姬梵回過神,抿抿唇,垂首行禮道:“姬梵見過幾位姐姐?!?p> 姬惜身邊的貴女皆端莊沉穩(wěn),不會因姬梵片刻的失態(tài)而多作言語,只是笑笑與她寒喧起來。姬惜見姬梵雖憂郁怯懦,但也算應(yīng)對得當(dāng),幾分嬌怯澀語也掌控在她年僅八歲分寸之間,眼神才透出幾分滿意來。姬霜保護姬梵未必是好事,姬家的女兒,或是說這亂世的貴女,膽怯,意味著你把握不住自己的命運,她不希望姬家的女孩變成那般。
寒喧過后,漸漸的,幾個女孩的注意力自姬梵身上移開了,姬梵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慢慢隱藏著自己的存在。她喝著婢女呈上用水晶杯盛滿的梅蜜酪飲,身邊的女婢皓腕如白玉,捧起裝著五色玉杯的玉盤,手腕紋絲不動,筆直保持著一個姿勢良久,甚至水杯上的酒液也沒有蕩出一絲波紋,比之姬家經(jīng)年受過訓(xùn)練的丫環(huán)也不遑多讓。才十三四歲的女孩卻是經(jīng)過那番嚴格的教導(dǎo),她有些不忍,輕輕道:“你可以下去了。”
丫環(huán)聽出姬梵話中的同情,驚得身子一顫,抬起美眸看了一眼姬梵,叩首倉皇離開。
姬梵垂眸,心中苦笑,卻聽見耳邊一聲喘笑,“這個小女就是你們姬家的小癡兒?”
姬惜等臉色一變,這個“癡”字雖說未必是多惡毒的言語,但一個癡字總是帶了絲惡劣之味,充滿了世家貴女矜持的惡意,轉(zhuǎn)頭看向來人。
來人是“五姓”程家嫡長女,程溪若,這個一直在跟姬霜甚至是死后的姬霜競爭“京都第一美人”的女子,其實以論五官艷麗而言,程溪若未必稍遜一籌,可是若論氣度,風(fēng)華,神光內(nèi)蘊,程溪若卻是難以匹敵,望其項背的。她紅唇瀲滟,玉肌粉頰,身著滟紅金絲牡丹錦袍,高雅富麗,氣魄逼人,站在姬惜桌前,眼神有絲挑釁,嘴角卻是勾著旁人挑不出毛病的優(yōu)雅之笑。
姬惜知道程溪若是見著姬霜在宴會里光彩奪目,削了自己的光華,有絲不岔,動不得姬霜于是來找姬家女孩的晦氣。身為姬霜的妹妹,這般陣式也是見了不少,她淡淡地勾起笑,說:“癡兒誰家沒有,姐姐同是五姓之一,應(yīng)該知道家族里總有那癡念父母孺慕,愛致親情的年幼癡兒吧?!币痪湓?,連消帶打?qū)⒊滔舳碌谜f不出話來。
她本也沒打算在姬惜身上討上好處,只是輕挑起鳳眼掃了一眼,道:“不是癡兒,怎地姬家小妹一句也不得回?”
當(dāng)眾人目光都放在姬梵身上,姬梵心跳加快,低斂下眉眼,沒有看到姬惜失望的眼神,空氣里的氣氛一層層的凝結(jié),在姬惜臉色沉如冰底時,姬梵才輕輕地說道:“皎皎朱芳映春陽,幽幽清蘭覆庭香,阿梵不比姐姐等耀華,只敢淺淺居于人中聽雅音,陶冶情操?!?p> 宛轉(zhuǎn)若空谷幽蘭的清音在空氣里輕響,引得在場眾女皆驚。時人好清談喜美名,年方八歲的姬梵此清朗雅詩一出口,艷驚四座,從此世家中又多了一個清雋雅美的淑媛,再不會有人笑她弱淺。
吳候女兒吳道惠是姬惜摯友,輕拍一掌贊道:“語若幽蘭,好乖巧的妹妹,果然是姬家之女。”姬惜未回言,但眉間也泛滿意之色。
五姓之中尤以姬家女兒最為出色,姬家不同于“四世太尉”何家“五世三公”的蕭家,也與書香傳世程家,霸塢立世的穆家相異,姬家能牢牢盤距高族門閥之內(nèi),是因姬家“貴女”幾世來皆出超群絕倫,獨領(lǐng)風(fēng)騷的名門閨秀,累世經(jīng)年,姬家所出的少女皆嫁給名臣王候,掌控前朝大名今代大殷許多政治旺族脈絡(luò),主持眾多豪族中饋,發(fā)展勢力至根深蒂固,前朝甚至出現(xiàn)過兩位皇后,可謂淑媛累世盛榮一時。
“嗤——”程溪若一旁不屑冷笑,但誰也沒有搭理她。
心臟蹦蹦劇烈跳動,好不容易緩和下緊張情緒,姬梵暗暗在心底吐了一口大氣,從前世至今生,這是她第一次面對強勢表達出自己的意志,她或許膽怯,或許愚鈍,或許不堪一擊,但她可以學(xué)會成長,就算只能慢慢地進步,也可以一點點脫離前世軌跡,至少不會重蹈前世愚蠢的覆轍,受殘酷命運擺弄……
今世,那個癡狂愛戀卻換不到一個眼神的妄戀,不會再有了,她想,被焚心之戀燒灼心痛的前世,已遍嘗心寂身殘之苦,沒有什么比痛苦的死去更能讓人吸取教訓(xùn),如今回溯時光的她,再也不敢了,不敢……靠近那人……
眾女打量起低垂著眼眸的姬梵,先前她眉眼局促,傍惶若驚,讓人不欲細觀,現(xiàn)在則少了方才那幾分羞澀,慢慢地顯現(xiàn)出她的嬌俏來,雙瞳幽若耀石,盈盈秋水,顧盼生媚,若含流瀲嬌弱如淺白梨花隨風(fēng)婉轉(zhuǎn),輕輕睇來,無論男女皆好似飲醉三分,婉媚至極。心下驚異,頓覺若是再過幾年,此女孩姣美秀麗的容貌將劃作京都上空光芒萬丈的明月,引無數(shù)人瘋狂覬覦……
不禁心中暗慨:不愧是姬家之嫡女,弱弱風(fēng)姿亦是引人入旌。
宴廳門口傳來一陣騷動,原來是何,穆,蕭家?guī)孜淮蟪寂c妻女出現(xiàn),人群奔涌向那個方向,寒喧交談。
姬惜領(lǐng)著姬梵踱回姬太夫人身邊,姬霜見狀也準備回席,看著那群恨不得拉著姬霜求別走,甚至想跟著一起過來文臣才子,姬太夫人唇角微笑加深了一些。她看著行來的姬霜,淡笑道:“想不到‘五姓’世家都來了?!?p> “祖母來了,其他四姓自然聞風(fēng)而動,不甘于后了?!奔f完,又加了一句:“裴紹是個精明的。”姬太夫人點點頭。
何,穆,蕭,程家的席位與姬家相鄰,五姓之女皆雍容華貴,珠圍翠繞,一時讓人旁人如置身繁花奪目,百花爭艷之春光盛景。其中最使人撫掌稱嘆的是難得“京都三妍”共處一堂,爭奇斗艷,交相映輝,美不勝收。“京都三妍”分別為姬家之姬霜,程家之程溪若,蕭家蕭秋華。這三女似乎將整個宴會乃至京都的風(fēng)光霽月吸攏于身上,姬霜之清華,程溪若之傲艷,蕭秋華之典雅使人目不轉(zhuǎn)睛,流連忘返。
歌舞笙笙,靡靡吟樂,一時之間,宴會的氣氛仿若升至高潮,但尤如還嫌不夠欲烈火烹油似的,宴門口響起尖銳的嘶聲:“成王,三皇子,七皇子,九皇子到——”人群一陣混亂騷動,誰也未料皇宮四位年長的皇子今日居然也到了……
姬梵身體一晃,臉上頓失全部血色,白得嚇人……
姬霜眉頭一皺,低語:“皇子也來了,裴紹此人,不止精明這么簡單了……”見姬梵面色蒼白,牽起她的小手,在她耳邊輕語:“別怕,你是姬家的女兒,”這世上,便是皇子公主,你也不需要如此懼怕至極。
姬霜感覺姬梵纖細瘦弱的手冰如冷玉,抖若篩糠,身體搖搖欲墜,卻強自撐著不使她自己軟倒。姬霜扶著她瘦弱細柳的肩,給予她些許安慰與力量。不禁心下奇怪,七妹為何如此驚懼……雖說是第一次出席匯聚了京都頂級貴族的盛大宴會……
姬梵緊緊咬唇,近乎出血,抽出小手,搖搖頭,細若蚊吶道:“阿梵沒事。”
“阿梵是第一次見皇子嗎?你今天的表現(xiàn)甚佳,別怕,姐姐第一次進皇宮,比你更禁不得嚇。”姬霜笑笑安慰她,提起幼時往事。
姬梵沉默,除了沉默地用全身力量抑制阻止自己雙腳發(fā)顫,極欲逃離此地的欲望,那出自心底最深處吶喊幾乎要噴喉而出,呼喊著她快逃,她不知還能怎樣讓自己安靜地站在這兒,不起任何使人側(cè)目的異動。
大皇子成王獨孤宇,三皇子獨孤宸,七皇子獨孤宣,九皇子獨孤寐,身著大殷皇族崇尚的黑色玄裳出現(xiàn)在人們的眼前,人群里發(fā)生了騷動,獨孤家男子皆軒昂頎揚,俊美異常,幾位儀表不凡的美男一入宴,如珠玉投盤,熠熠生輝。無數(shù)嬌美少女紛紛將目光投向他們,心潮澎湃,羞不自勝。
獨孤宇十六,獨孤宸十五,獨孤宣十三,獨孤寐十二,正是佳人可以傾慕許婚的年紀,而且四人皆未定親,獨孤宇靜若沉淵,獨孤宸英偉挺拔,獨孤宣高雅善言,獨孤寐清淡如云,是大殷京都里每個未婚名媛夢寐以求的佳婿人選。
四人之中,身為皇長子并封為成王的獨孤宇尤為受到注目,其次是戰(zhàn)功顯赫的獨孤宸與文才風(fēng)流的獨孤宣,而獨孤寐,卻是因其母是臣屬國安國獻上來地位低下的舞姬之故,也沒有什么顯赫才能,眾人未對他產(chǎn)生多大興趣。他站在眾皇子中,亦是站在獨孤宇獨孤宸身后,使人明明可看見他,卻會莫名的忽略他的存在,仿佛他就如同黑夜中的風(fēng),聽得到他的聲音,卻是摸不到他的存在,神秘而莫測……
十三年前,安國舉國挑選,呈上一對絕色龍鳳雙生姐弟獻媚于殷皇,容色極美,堪稱人間尤物,只可惜沉魚落雁的佳人既不能阻止安國被殷大舉入侵,將死國亡的命運,也不能阻止安國美姬在宮廷里無根無勢無寵,因分娩獨孤寐難產(chǎn)而寒苦離世的結(jié)局,安姬死后沒過一年,獨孤寐的舅舅也病弱離世,從此,身世微寒,無人關(guān)心的九皇子慢慢地那個殘忍冷血的皇宮中歷盡艱苦,掙扎求生。
直到獨孤寐五歲那年,值夜的太監(jiān)聽到一聲慘絕人寰的叫聲,尋聲找去,看到一具殘爛腐臭的尸體,和身邊坐著瘦得沒有人形,只張著一雙黑暗冷漠的眼看著尸體的獨孤寐,掌事公公命人下去徹查,原來宮中派來服侍獨孤寐的唯一小太監(jiān),已經(jīng)好幾日沒到御膳房領(lǐng)食了,若不是經(jīng)過的宮女不小心看到,怕是不止見到一具尸體了。
那日夜里,沒有人多看一眼那具全身被利物戳得全是密密麻麻血洞的尸體,也沒有人敢問為什么那具尸體的下身被切割得稀爛……皇城里的污穢罪惡,不會因為懸空明月的耀眼光芒變得干凈,不會因為東升朝陽的溫暖霞暉變得純潔,它只是讓人學(xué)會閉上嘴巴,學(xué)會就算是多么丑惡泥濘,也要活著……
這事最終還是被皇上獨孤隆知曉了,他可以不在乎不關(guān)心自己有這么個兒子,不理會獨孤寐是死是活,卻不允許別人也有一絲侵辱皇家威嚴的可能,于是杖斃宮女太監(jiān)百人,然后命九皇子不能再是低等太監(jiān)掌理,交給一個低品嬪妃撫養(yǎng),只可惜在爾虞我詐,殺機盛漫的皇宮里,那個低品嬪妃不經(jīng)明事愚昧蠢鈍,被其余嬪妃爭寵陷害得失了神智,陷入半瘋狀態(tài),獨孤寐也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慢慢成長……
五官延自絕色艷姬之母的獨孤寐,長大后五官面若桃花,妖若精魅,冷淡而深沉的眼眸,如星夜中云霧般使人沉迷,嘴角掛著一抹似笑非笑的淺笑,似是溫柔多情又似冰冷輕嘲,令人捉摸不透……他的俊美,如黑夜里升起渺渺霧氣的寒潭中,一株裊裊泠立飄曳生姿的白玉冰蓮,寒冷而妖魅,無人敢靠近……
前世的姬梵,在裴家的花園水榭外,見到了臨水斜倚的獨孤寐,那時的他,周身的寒冷清雅如同隨著湖面的風(fēng)吹散了一般,慵懶而迷離,唇紅如血,鳳眼輕睨,幾綹墨發(fā)沾在頰旁,空氣中都仿若飄散幾分幽冷魅惑……
那一刻,年幼的姬梵覺得這世間再無這般驚心動魄的美麗,世間也再無這般懾人心魄美麗之人,她尚不知什么是喜歡,什么是愛慕,只是感覺心中有只小小軟軟的白花在悄悄盛開,嬌弱白嫩的花瓣隨風(fēng)擺動似要飄落,卻好似生了根,扼住她的心,扼住她的魂,難以抑制……
那一眼,她失了前生的心魂……
那一眼,她誤了終生……
今世,她再也不欲去看他,不去靠近他,就如此罷,她的喜歡,只是喜歡罷了,她的愛,只是愛罷了……與人何干呢……她閉上眼,輕輕地告訴自己。
張開眼,卻是心臟一揪緊,如被一只大掌狠狠攥住,抽去了血脈供養(yǎng),腦里剎那變成一片空白——她與正巧淡淡看過來的九皇子獨孤寐視線交匯了……
那一眼,穿過兩世的時空,一人帶著冰冷隔離的淡漠,一人卻是帶著兩世的癡戀,交錯糾纏在了一起……痛苦寒冷的前世情感,撲襲得她失了言語,只余那如蛛網(wǎng)般被碎裂的前世之心,暗風(fēng)吹起,碎落一地……
她驀然低下眼眸,掩去翻涌得刺得她眼睛發(fā)酸,幾乎要奪去她的呼吸的悲愴情緒,她不能讓獨孤寐有一絲起疑,那個后世里妖佞血腥的男人,只要看到一絲殘痕,就能將隱敝世事陰詭暗爭的每個細節(jié)都描繪出來的亂世梟雄,若是被他發(fā)現(xiàn)……
還好獨孤寐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就收回了視線,沒有在意這個小小女孩眼中翻起的千般云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