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亦清與梁傾月相對而坐,二人都遲遲未說出一句話。一個是心懷困惑,而梁傾月則更多的是夾雜著嫉妒、失落與悲傷的情緒。
很顯然,方才沈亦清與董思思在房間里的談話,她全都聽見了。
千里迢迢地從京都趕來,為的不過是對燕云易的擔(dān)憂和那一點點希望渺茫的希冀。如今看來,終究都是她的一廂情愿,所愿無非是夢幻泡影。這只是再一次印證了,燕云易的心中從來都沒有她梁傾月的位置,無論自己為他做些什么都是徒勞。
她難以掩飾的落寞情緒盡數(shù)看在沈亦清的眼中,雖然不明就里,到底也猜測到了幾分。
沈亦清道:“那個,你是擔(dān)心燕云易?”
聞言,梁傾月有些羞赧而緊張地抬起頭,與沈亦清對視之時,不免有些閃躲:“沒有......不是這樣的。”
她的聲音很小,沒什么底氣。沈亦清有時難免有些好奇,以梁傾月在大梁皇室超然的身份地位,為何性格總是這般唯唯諾諾、小心謹慎,就連說話的音量都不會很大。
沈亦清道:“沒關(guān)系的,這里只有我們兩個,你不用有什么顧慮。除了燕云易之外,這里沒什么你會在意的人,相信起碼你總不會為了我不遠千里而來?!?p> 她試圖用些盡可能輕松的語調(diào),減緩梁傾月的緊張與不適感。
沈亦清道:“不過你可能晚來一步,他們現(xiàn)在都不在忻州城里?!?p> 梁傾月趕忙緊張道:“什么?他們已經(jīng)出發(fā)了嗎?”
沈亦清點點頭道:“前幾日的事情了,如果一切順利的話,現(xiàn)在大梁的援軍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到了。不管遇到怎樣的危險,相信他們應(yīng)該都能解決的,你不必太擔(dān)心?!?p> 她不知道自己這番安慰的話語能不能奏效,甚至在沈亦清自己的心中,都不免有些忐忑。要不然,也不會在清楚燕云易的好意之后表現(xiàn)出的反倒是沒來由的憤怒。如果他有十足的把握,應(yīng)當(dāng)不會有現(xiàn)在這些多余的后顧之憂罷,說明就連燕云易都覺得這次北境的來犯不同尋常。
梁傾月自言自語一般說道:“不行,他們不可以去萬安,這里面有危險......”
沈亦清敏銳地捕捉到其中的細節(jié),警覺道:“你怎么知道他們?nèi)サ氖侨f安?”
梁傾月茫然道:“你剛剛不是提到......”
沈亦清道:“我從沒說過,而且對外公布的訊息一直都是分兵防守淄邑,就連上表大梁的軍情也是這么寫的。所以......你為什么會說起‘萬安’?”
梁傾月見她一副要刨根問底的模樣,知道自己并不太會撒謊,難免露出破綻。
于是,她只得據(jù)實以告:“根本就沒有什么援軍,燕少將軍現(xiàn)在的處境真的很危險!”
沈亦清否定道:“不可能,南唐的人剛剛才離開,他親口所說不會有假。大梁、南唐和北涼聯(lián)軍抵御北境,盟約書都已經(jīng)簽署了。大梁分兵六萬,這都是寫進去的數(shù)字,不可能有問題?!?p> 梁傾月咬了咬嘴唇,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說道:“這些將士的數(shù)目是對的,人也沒錯,可是......可是......”
越是到了關(guān)鍵的時刻,她卻越是吞吞吐吐,教沈亦清只覺得焦急異常。
沈亦清道:“是什么,你倒是說啊?!?p> 恰在此時,門外忽然沖進來一個身形健碩的男子,眼見梁傾月正欲向沈亦清說出一切,趕忙站到她與沈亦清之間,硬生生地阻擋了二人的對話。
他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堅定地望著梁傾月,微微搖了搖頭。
沈亦清只看得清來人的背影,從他挺拔的脊背看來,瞧著就不會是個簡單的人物。
果不其然,明顯剛剛情緒還有些不穩(wěn)定的梁傾月頓時就平靜了下來,隨即坐下連連灌了幾口茶水。沈亦清見狀,不免有些疑惑地望向這個陌生的男子。
“你是?”
男子沉聲道:“譚景舟。”
沈亦清只覺得心神凜然,原來這個人便是傳說中的典刑司譚掌司。依照札記上面的記載,這是個標(biāo)標(biāo)準(zhǔn)準(zhǔn)的酷吏,最擅長刑訊逼供,手中斷送的性命無數(shù)。更為巧合的是,之前徹王妃之事,他也在場。換句話來說,那其實在沈亦清算計之中,只是不知道他有沒有察覺。
正因如此,沈亦清望著他時不免有些心虛。畢竟他是破案無數(shù)的掌司,難保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其中的端倪??傊鼙軇t避,還是不要多打交道得好。
可譚景舟卻并沒想到這層意思一般,只是默然望著沈亦清,視線無異于打量每一個自己辦理案件之中的疑犯,反倒教沈亦清覺得更加不自在。
譚景舟道:“公主要辦的事情既已了結(jié),還是早些回京都?!?p> 梁傾月并沒有直接回應(yīng),手中的杯盞卻不經(jīng)意地抖了兩下。
沈亦清大致能夠感覺到,梁傾月不管是用了怎樣的方法,征求了梁成帝的許可與否,是在譚景舟的護送或是監(jiān)視之下,安全順利地抵達了忻州。顯然,譚景舟也明明白白地聽見了燕云易此刻并不在城中的訊息。既然她的目的已經(jīng)達成了,下一步自然就是將她完好無損地送回京都。
食君之祿,忠君之憂。做到譚景舟現(xiàn)在的位置,必然是不需要吩咐就能為梁成帝把事情做了。
如果是換個場景、換個時間點,無論他想做些什么,是三催四請地將梁傾月送走,還是代替她那個萬人之上的父王將她綁回去,沈亦清大概率都不會加以阻攔。畢竟說到底是人家的家事,除了梁傾月之外,沒有人有資格替她做決定。
可是明顯這其中有些不為人知的內(nèi)情,而譚景舟擺明了想要加以掩飾。沈亦清不知道梁傾月未來得及說出口的究竟是什么,但是直觀感覺到一定與這次的戰(zhàn)役有關(guān)。
一旦想到這或許會影響到燕云易,她就沒來由地感到緊張,不顧一切地想要阻止未知的發(fā)生。
沈亦清道:“你剛剛到底想說什么?”
譚景舟的視線登時集中在沈亦清身上,他所流露的不悅與冷酷,分明好像下一刻就能將沈亦清撕碎。而后者,絲毫不懷疑眼前之人有這樣的能力與動機。
可她還是硬著頭皮不為所動地拉住梁傾月的手臂道:“如果......假使因為你今天的沉默,導(dǎo)致大梁的將士,還有燕云易遭遇任何不測,你是不是能夠承擔(dān)得起?”
譚景舟威脅道:“住口!”
他越是這樣的舉動,沈亦清越是急迫地說服梁傾月道:“你別忘了,你是大梁的公主,那些正在前線浴血奮戰(zhàn)的,不僅是你應(yīng)當(dāng)庇護的大梁子民,更是為了守護自己的國家才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朝廷可以權(quán)衡利弊,君主可以,臣子也可以,但是誰給過他們選擇?沒有!倘若兵敗,那么唯有戰(zhàn)死疆場這一條路,都這種時候了,真的還要隱瞞嗎?”
她越說越激動,一雙眼睛像是能夠看穿梁傾月的內(nèi)心。譚景舟不會再容忍她動搖梁傾月的意志,只消稍稍用力,就緊緊地攥住沈亦清的手腕。
譚景舟冷聲道:“勸你不要說些不該說的,小心性命不保?!?p> 沈亦清的手腕有舊傷,平日里就算是無意中碰撞,都會疼上一陣子。此時被他這么緊握著,卻反倒化身體的疼痛為一腔悲憤,直勾勾地盯著他陰鷙的雙眼。
她平靜道:“譚掌司大可以試試看?!?p> 以性命相要挾的,他不是沈亦清遇見的第一個人。就連蕭念那樣的喜怒無常,她都可以隱忍下去,何況是譚景舟這樣直接地將狠辣都擺在臉上。
就在二人互相僵持著,矛盾一觸即發(fā)的瞬間,梁傾月卻終于放棄了全部抵抗。
“這是個陷阱,大梁的援軍不會抵達萬安。就算是到了,燕云易也調(diào)遣不了,他沒有虎符?!?p> 譚景舟大聲喝止,但是顯然已經(jīng)什么都阻止不了。
梁傾月的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地灌進沈亦清的耳朵里。不單是她,就連躲在隔斷暗門之中的董思思,也聽得一清二楚。這不是簡單的陰謀,而是殺人誅心、光明正大的陽謀!
沈亦清甚至處在一種出離憤怒的狀態(tài)中,一時間想不到任何表達情緒的方式。她豎起食指,隔著不遠的距離戳著梁傾月的方向,氣得恨不能將自己所見到的每一個大梁皇室宗人都撕碎。
只是她猶豫了很久,還是壓抑住了自己的情緒。并非因為眼前梁傾月所表露出的愧疚與悔恨,在沈亦清看來這都沒有絲毫的意義。她之所以并未表示出任何對大梁以及這個敗壞朝廷的不滿,完全是因為任何的發(fā)泄都只是徒勞,挽救不了那些正在前線搏殺將士的性命。
梁傾月的情緒像是崩潰決堤的洪水,瞬間泛濫開來?;蛟S是因為連日來從未經(jīng)歷過的旅途辛勞,又或是貴為大梁的七公主,對那些無辜性命的懺悔。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父王他......他只是......”
沈亦清冷眼旁觀著她試圖梁成帝找到合適的借口,卻連個聽著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欠奉。一旁的譚景舟表情極為難看,他一瞬不停地盯著沈亦清,唯恐她有半點過激的舉動。他的手放在腰間佩劍的劍柄,似乎只需要一眨眼的功夫,就能讓像是沈亦清這樣的普通人身首異處。
另一旁,沈亦清毫不避諱地迎著譚景舟的視線,毫不畏懼地說道:“你怎么會知道這些?還有,為什么要在現(xiàn)在告訴我?!?p> 梁傾月沒有停止自己滿是恐懼的啜泣,竭力抑制住不可收拾的情緒道:“是我無意中聽見父王和彭大人的談話,他認為這次的戰(zhàn)事是削弱北涼實力的好機會?!?p> 說著說的,她的聲音自然而然地小了下去,顯然就連她都不相信單單是為了這個目的。依照這些日子以來梁成帝處事的態(tài)度來看,沈亦清實在不難看出他生性多疑的本性,只是沒想到如今又添了貪婪這一項。
仔細想來,以他的視角來看,這一定是既能削弱北涼,又能打擊南唐的好機會。說不定,北境人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英勇,還能幫助大梁不費力氣地了結(jié)了蕭念這個心腹之患。
畢竟,梁成帝怎么可能真的容忍自己被蕭念這樣的年輕人騎在自己的脖子上。
至于燕云易、燕云殊以及那五千燕云騎,能夠為國家犧牲就是一種至高無上的光榮,他日大梁收復(fù)失地,自然能夠告慰這些將士的亡魂。
沈亦清咬牙切齒道:“癡心妄想!”
梁傾月的哭聲被她的怒吼聲嚇得戛然而止,一臉驚詫道:“什么?”
沈亦清道:“聽不懂嗎?還是你們這些人根本就不想聽懂!你以為耍點手段,就能夠利用這些北境人除掉北涼王,自以為是地覺得哪怕讓他們損兵折將也是值得的,實在是無知至極!”
譚景舟喝止道:“混賬!你居然敢褻瀆陛下!”
沈亦清無懼道:“他難道就不會動腦子想想,北境現(xiàn)在攻擊的是大梁的疆土,但是蕭念為什么第一個發(fā)兵,南唐怎么就能及時派出援軍。但凡這次輸了,失去的不是萬安、淄邑,又或是忻州,而是整個中原腹地!”
不光是梁傾月,此時就連譚景舟也有些訝然地望向沈亦清。這些他不是不知道,或是沒有想過,而是“不可為”。如今朝廷那點個骯臟晦暗的心思,被沈亦清宣之于口,就像是當(dāng)面揭去最后一塊遮羞布。
沈亦清冷笑道:“沒想到真正秉持公心的,居然是蕭念?!?p> 說著,她大步向前走著,眼瞧著就要推門離開。
梁傾月趕忙道:“你要去哪里?”
沈亦清冷聲道:“乖乖回去做你的小公主,生靈涂炭又與你們有何干系。說到底,你們的眼中除了權(quán)勢利益,裝過自己的子民嗎?又能有多少?你救過我,我很的確感激,但我們不是一路人?!?p> 梁傾月望著她那副平靜而冷漠的表情,只覺得心如刀割。
“對不起......”
沈亦清盡力壓抑著自己的憤怒道:“好了,你不用再說了。這種話,你還是留給那些為國捐軀,卻注定不會死得其所的人罷。如果他們在天有靈,或許會托夢告訴你他們會不會原諒這個敲骨吸髓的朝廷。”
梁傾月咬了咬牙,像是掙扎了很久,抹去臉上的眼淚道:“我有辦法。”
沈亦清正在氣頭上,根本沒有理會她在說什么,轉(zhuǎn)眼間就要消失在房間之外。
“虎符在我這里!”
梁傾月鼓起全部的勇氣,做出了一個她此生以來最為驚心動魄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