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亦清語氣平靜,但是神情有些堅定地說道:“我不可以,也不應該當做沒有事情發(fā)生。就像沈顧春,她在那些自詡為大梁的掌權者眼中,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個犧牲品,與別的可以用來做等價交換的貨物沒有任何區(qū)別。但是她真實得存在過,也有資格為自己而活。”
燕云易道:“你又想要說那些平等自由的論調?!?p> 沈亦清咬著牙說道:“我知道這在你看來是天方夜譚,你會覺得我是無病呻吟,要么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覺得我明明什么艱難困苦都沒有經(jīng)歷過,卻總是裝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
她說這話時,燕云易只是淡淡地看著,沒有肯定也沒有否認。
沈亦清坦然地接著說道:“可是你錯了,我根本就是個自私的人。之所以會對她們好,竭盡全力地維護她們的尊嚴與利益,多多少少是因為兔死狐悲。今天無端殞命之人可以是沈顧春,可以是任何一個外表看上去光鮮亮麗的女子?!?p> 皎潔的月光在此時顯得格外純粹,她的聲音輕飄飄地浮現(xiàn)在半空中,像是抓不住的羽毛漂浮而上。
燕云易聲音清冷道:“你不會的?!?p> 沈亦清聞聲,不覺心中有些感動,但還是說道:“謝謝。只不過我與你一樣,信奉的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當然了,你是憑借著血肉之軀在戰(zhàn)場上拼殺并且存活下來,而我只是剛剛見識了這個京都城的冰山一角。我不能夠,也不應該躲在你的羽翼之下?!?p> 她極盡可能地展現(xiàn)出自己的真誠,畢竟除了此刻完全歸屬于自己的本心與初衷之外,沈亦清覺得自己一無所有。她像是一個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靈魂安插在完全陌生的身體之中,并且身無長物。
燕云易甚至快要忘記她謊稱的身份已經(jīng)被識破,尤其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與她交談之后。他本應該毫不猶豫地將她逐出侯府,尤其是因為她實在太會惹麻煩的果敢性格。
只是有很多個瞬間,他在沈亦清的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
那年陽山之役,侯府成為眾矢之的,燕濱含恨而終??伤麉s罔顧母親的懇求與威脅,毅然決然地子承父業(yè),立下豪言壯志誓要奪回幽云十二州。
曾經(jīng)他逆著光芒,一路披荊斬棘所獨自一人踏過的路,回首處盡是滿天的風沙塵埃??刹恢獜氖裁磿r候開始,沈亦清有些模糊的輪廓隱隱約約地出現(xiàn)在燕云易循環(huán)往復的夢境中。他說不上來這是不可多得的同行之人,還是一個用來自我追憶往昔的影子。
燕云易冷聲道:“你憑什么?”
是啊,她可以憑借什么。若是今天被掃地出門,恐怕能不能活到明日,都不一定由得她來做主。自打沈亦清醒來之后,從來都是得罪的人多,相交之人少。單是虎視眈眈的沈思云、徹王以及曲封等人,都足夠將她生吞活剝。
京都城之大,未必有她沈亦清的容身之地。
她不是沒有過遲疑,可是眼下的處境無異于逆水行舟,若是她退讓三分,很快就會被大梁不知綿延了多少年的封建與禮教吞噬殆盡。
沈亦清道:“憑我懂得人心難測不值得輕易交托,卻也相信這世間還是好人多。就像是我遇見了你,你明明有那么多的機會可以任由我自生自滅,甚至某種程度上來說,那樣才是對你、對于整個侯府最有裨益的方式。可你還是義無反顧地出手相助,一次又一次,我真的不知道我欠了你多少?!?p> 燕云易打斷道:“你以為每次都能夠依靠自己的巧舌如簧來瞞天過海?”
沈亦清嘆了口氣說道:“我不知道你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才會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是不應該對你的言行舉止有任何的非議,只是為什么你一定要把我放在你的對立面?!?p> 燕云易道:“你有沒有欺瞞過我?!?p> 他分明是在質問的語氣,但是望向沈亦清的時候,又隱約多了幾分期待。
沈亦清猶豫了一下,她很想理直氣壯地說沒有,只是放在今天的這個時間點,她只覺得渾身的力氣都消磨光了,甚至都沒有直視燕云易的眼睛向他撒謊的勇氣。
“有。”
她聲如蚊蚋,有意識地回避燕云易的視線,生怕他接著追問是什么事情、在什么時候。
好在他并沒有再繼續(xù)咄咄逼人地緊盯著沈亦清,反而整個人的防備感都松了些許。
許久之后,燕云易說道:“這是趙嬤嬤給你燉的補品?!?p> 雖然不知道是什么讓他忽然轉變情緒,可沈亦清并沒有細想,一邊顧念著趙嬤嬤人挺好,一邊愁眉不展道:“但是我現(xiàn)在不管吃什么都想吐,甚至只要想到這件事情,我就......”
說話間,沈亦清就覺得自己喉頭一緊,心中翻涌起來。
燕云易的動作很快,電光火石之間便搶在沈亦清彎腰作嘔之前將她的手抓了過來。他拱起食指的關節(jié),精準地敲擊在她的虎口穴位上,痛得沈亦清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痛痛痛......”
沈亦清下意識地想要將手縮回去,卻敵不過燕云易的力氣要大得多,只得任由他擺布。
只是雖然手上有一陣陣猛烈的酸痛,她卻并沒有再想嘔吐的不適感。
她驚奇道:“真的管用,你連這個都會治?”
燕云易道:“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戰(zhàn)場上第一次見血的人都像你這樣,見得多了自然就會處理了?!?p> 雖然他說得輕描淡寫,可沈亦清還是能夠聯(lián)想到那該是怎樣血腥而慘烈的畫面。也難怪燕云易會是現(xiàn)在這般生人勿近的冷淡性格,無論是什么人,見慣了生死卻不能跳脫生死,要么選擇麻木,要么就得學會適應并且摒棄一切會擾亂心性的事物。
戰(zhàn)場上的他,應當是一把鋒利的、冰冷的、沒有任何弱點的利刃,能夠削鐵如泥,更能夠一劍封喉。
沈亦清支吾了片刻,一時半刻間找不到用來安慰他的字眼。她想來燕云易應該不會需要任何沒有實際用處的同情或支持,就如同她完全不在意別人的非議或贊許。終究每個人選擇的路,都需要自己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沒有旁人可以代替。
清秋苑難得會有這么靜謐清幽的時候,大多數(shù)時候都充斥著熱熱鬧鬧的談論與嬉笑聲,反倒襯得此時的氛圍格外冷清而肅穆,適合這個為沈顧春哀悼的夜晚。
沈亦清試探性地望著正對面坐著的燕云易說道:“你不會想要就這樣在院子里待上一整晚吧?”
燕云易道:“我還有些事情要回軍中,你趁天還沒亮,再睡一會兒?!?p> 他本就是接到姜乾的消息,急忙放下手中的事情,臨時回來看看沈亦清的狀況。戰(zhàn)事在即,千頭萬緒還等著他處理,已然不知道有幾個夜晚未曾好好歇息過。
可燕云易不說,這些事情沈亦清自然一概都不會知道。她兀自點點頭,也不敢多問。
燕云易接著說:“孫家這幾日就會到京都,你做好準備。”
他說的話點到即止,卻也是在提點沈亦清,無論她的真實身份是什么,都得提前做好應對,以免露出馬腳被人懷疑。無數(shù)雙眼睛正虎視眈眈地盯著孫家,一定會對應落在她身上,稍有差池便難保不會徒生事端。
沈亦清深呼吸之間,只覺得胸中一腔濁氣無從排遣。
不過數(shù)日之前,她還曾是起碼可以裝作閑來無事掛心頭的模樣,胸有成竹地策劃出逃的方案。可自打沈顧春如曇花一現(xiàn)一般出現(xiàn)在自己的生命中,又轉瞬即逝地消失在眼前,她就不得不正視自己面臨的真實處境。
即便一切都如她預料,能夠和屏兒得償所愿地逃到不知名的天涯海角,她也依舊是寂寂無聞,無法保護自己、保護身邊之人。
她從沒有這樣明確而堅定地決定要變得更加強大,無論是心智還是世俗意義的名聲地位。而只有當她能夠站立在足夠的高度,才能夠憑借一己之力擺脫被支配、被操控的命運,也才能夠有資格選擇自己想要過的人生。起碼在遇見下一個“沈顧春”的時候,不會只剩下如今的長吁短嘆。
燕云易靜靜地看著她陷入沉思之際,神情微妙的變化。
此時這個沈亦清,已然洗凈不久前的失落與迷茫,又回復到曾經(jīng)那個堅決的模樣。她流露出的隱忍和決意,更像是要奔赴下一個戰(zhàn)場之前的破釜沉舟。
見她恢復得遠比自己想象得要快,燕云易不動聲色地離開,甚至沒有與她打個招呼。
沈亦清還以為是出于他對自己始終如一的防備和疏遠,只得對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鄭重說了聲“謝謝”。雖然沒有得到絲毫的回應,但是起碼她是真的感謝燕云易興許是無意、又或是基于憐憫的支持,讓她能夠一點一點地看清前路。
之前燕云易與沈亦清談論之際,屏兒早就識趣地躲到了苑外,此時見燕云易大步流星地離開,立刻神情擔憂地關切自家小姐的情況。
沈亦清急忙喊道:“跑什么,小心你的腿!”
屏兒見她面帶焦急的神情,不再似之前的毫無表情與意志消沉,只覺得沈亦清終于重新煥發(fā)生機。不由得打心眼兒里感到欣喜,兀自露出深深的笑意。
沈亦清道:“你笑什么?”
屏兒自顧自地擺了擺手:“沒什么,奴婢就是覺得,小姐和姑爺在一起,真好!”
沈亦清尷尬地輕咳兩聲,岔開話題道:“咳咳咳......有沒有吃的,我現(xiàn)在真的好餓?!?p> 她居然自己提出來要進食,這真的是讓屏兒大喜過望,只是之前為了防止因為食物味道的刺激導致沈亦清不停地嘔吐,屏兒早就吩咐人把吃食撤了下去,如今突然要在四周圍找尋反倒有些為難。
好在林昊之前丟在幾案上的剛巧是一碗清澈透明的官燕蓮子羹,恰恰適合現(xiàn)在一日未盡水米的沈亦清聊以充饑之用。
屏兒連忙道:“有有有。”
隨即她端起那個瓷碗遞到沈亦清面前,這邊她剛剛接過去,就狼吞虎咽地一飲而盡。
屏兒驚呼道:“小姐,您慢點。”
她哪里知道平白抱著木盆吐了小半晌的沈亦清,正饑腸轆轆得很,只來得及囫圇吞棗一般將食物沖進胃里,似乎才能稍稍緩解那種虛弱無力之感。
這邊瓷碗剛剛見底,沈亦清抹了抹自己的唇角,頗為舒坦地呼了口氣道:“挺好吃的,方大娘的手藝見長啊?!?p> 屏兒道:“這是趙欣兒送來的?!?p> 沈亦清這才反應過來,這就是燕云易所說趙嬤嬤給她燉的補品。
說來也怪,不年不節(jié)的,為什么要專程給她送吃的,清秋苑本來也有東廚。況且,這種小事為什么非得讓趙欣兒跑一趟,她絕不是府里普通跑腿的侍女。
之前她思緒凌亂沒怎么理會,現(xiàn)在抽出空來,越仔細想就越是覺得奇怪。
屏兒作為局外人更不清楚,只得說道:“奴婢明天去打聽打聽,說不定是趙嬤嬤格外偏愛您。”
沈亦清道:“應該不會的。”
無論如何,她只寄希望于侯府內不會對她的身份產(chǎn)生過于濃厚的興趣,雖然她的身體是如假包換的沈亦清,但是她的性情判若兩人,卻也是不爭的事實。無端失憶這件事,隱隱都快成為沈亦清不得不正面解決,卻根本無從下手的弊病。
“見招拆招吧,也只能這樣了?!?p> 屏兒道:“小姐您說什么,奴婢沒聽清?!?p> 沈亦清道:“沒什么。我是說姐姐的事情,暫時先擱下吧?!?p> 屏兒面存?zhèn)械溃骸笆?。只是奴婢只要一想到大小姐人這么好,下場卻這么慘,就覺得說不上來的難過。”
她的感受如此,沈亦清又何嘗不是。只是經(jīng)一事長一智,與其平白耽誤功夫,一動不如一靜。
可是曲封的這筆賬,日后總有機會與他清算。
沈亦清有意岔開話題道:“對了,你說這是趙欣兒送來的,我怎么好像沒看見她人?”
屏兒道:“奴婢也覺得奇怪,欣兒姑娘剛來,看到您在吐之后就急匆匆地跑開了?!?p> 沈亦清道:“這樣子嘛,難不成她是擔心被我傳染?”
屏兒撓撓頭道:“應該不會吧?”
沈亦清笑著道:“好了,別想了,趕緊睡吧。明天又有很多事情可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