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禎睿從東宮到栩?qū)帉m時,下起了小雨。
夏末初秋,小雨潤如酥,不一會兒就打得臺階光滑。往天空一片低沉,就如他此時此刻的心境一般。
“為何不進去?都淋濕了?!币话阉榛ㄓ图垈銖纳砗鬄樗麚踝×擞辍K郎砗笫峭匕暇`,可并未回頭,自行走上了臺階。
“笙竺呢?你把孩子扔在東宮自己就跑來了?”祁禎睿頭也不回地問。
拓跋綻給他撐著傘,趕上了他的步伐和他并肩?!拔沂前阉逅瞬鸥页鰜?。太子,我不欠的你,你也莫用這種語氣對我?!卑褌阃畹濐5氖种幸蝗涌炝藥撞阶哌M了栩?qū)帉m。
栩?qū)帉m中藥味刺鼻,拓跋綻被嗆得輕咳了幾聲,擦了擦眼角被刺激出來的眼淚。
“母后呢?”祁禎睿站在拓跋綻身后問蔡公公。蔡公公似有難言之隱地把兩人帶到臥房。諾大的臥房中只點了一盞燈,昏暗無比。祁禎睿和拓跋綻行禮,“母妃萬福----”
“怎么這么多人來了----還說什么東西滅了,要帶我走--”皇后躺在床上忽然坐起,胡言亂語了一陣,祁禎睿瞇起了眼?!澳负?,兒臣帶著崇崇來了,你不是最喜歡崇崇來看你的么?”
“臻昭儀本宮根本不怕你----”她大聲喝道。
拓跋綻嚇得一顫,祁禎睿的胳膊擋在她面前,將她護在身后。“母后,臻昭儀已經(jīng)死了多年了啊,母后----”
“?。被屎笃鄥柕丶饨校百v人,本宮活著的時候就沒怕過你,你以為你死了本宮就會怕?告訴你,本宮死后化作厲鬼也會找你算賬----你----啊啊啊啊----”
“砰------”床前盛藥的冰瓷碗被她打碎,她重重吸了口氣,瞬間安靜了下來。宮女連忙過來收拾。
“額……”拓跋綻咬唇低呼,伸手輕輕挽住祁禎睿的手臂。“沒事,沒事……”祁禎睿低聲安撫。
“母后?”他又試探地喚了一聲。
“???”這一下皇后才清醒?!鞍?,桓清來了……”
“母后……”拓跋綻低聲喊道?;屎筮@一下才徹底回神,“哦,桓清,崇崇來了……怎么還跪著呢,快平身吧……”她從床上下來,拓跋綻又是一聲低呼?;屎笳麄€人骨瘦如柴,面色蠟黃眼圈凹陷,看起來十分瘆人。
她伸出手將兩人扶起,她的手如同枯柴一般嚇人。拓跋綻略心疼道:“母后,幾日不見為何瘦成這樣了?”
皇后讓兩人坐下,命人又點上了幾盞燈,映著她暗黃干瘦的側(cè)顏?!盁o事……只是近日總是噩夢連連……休息不好罷了……”
“那為何會做噩夢?”拓跋綻問出口就后悔了,皇后近來夢到的人和事她也有所耳聞,這么一問豈不是不長眼么?!鞍。负?,兒臣是說……就沒什么安神的法子么?”
皇后的目光渙散道:“人啊,生來都是欠人債的……我啊,欠了誰的,自己心里清楚的很……只是一些事情,我不這么做,別人就會這么做,屆時死的就是我啊……”她此時就如一個暮年垂垂的婦人,在敘敘而談著一些陳年舊事,皇后的威嚴(yán)全無。
祁禎睿上前握住皇后的手,“母后,你對兒臣的用心良苦和厚望兒臣都知道。為了兒臣,母后也要保護好身子啊?!彼f著,皇后扭頭盯著他,就如一只被吸干血的死尸,毫無生氣。
拓拔綻有點怯,她不敢再多問,皇后的狀態(tài)實在令人害怕。
祁禎睿接著道:“母后放心,等咱們達到了目的,母后的病,自然就好了?!被屎笫Т氲?fù)u搖頭,“桓清……你不懂,這是我要為自己做錯的事付出的代價……”
“母后!”祁禎睿高聲打斷她的話,“你是一國之母是皇后,怎么會敗給自己的心魔?清醒一點,笙竺如今會笑了,過幾日我把她帶來陪母后玩……”母后驚慌膽怯的樣子,已經(jīng)影響他了。
皇后突然瞪大了眼睛一把抓住祁禎睿的手,“可是--她們的的確確是我害死的,我逃不了,也沒法不認(rèn)……”說著,凹陷的眼眶中流出了驚恐的淚水,窗外的雨下大了。
“我剛?cè)雽m的那一年,我因嫉妒表姐在大殿一舞被皇上喜愛冊封,遂在她剪碎了太后賜給她的衣服,她因此惹了太后從此失寵;我懷孩子被封為貴人,和我一同懷有身孕的還有萱嬪,我們一同生下來孩子,我的卻是個死嬰,我覺得是她迫害了我,將壓勝之物放入她的房中,她和孩子皆被賜死;后來我拉攏太后,打壓其他妃嬪,直到被封為貴妃,我都執(zhí)迷不悟;皇上愛聽晏美人唱歌我就讓她死在了湖中,欣妃懂得文韜武略頗受賞識我亂傳謠言誣陷于她讓她被隔了舌頭,溫昭儀會刺繡安了莫須有的罪名給她,命人刺瞎了她的雙眼;后來風(fēng)娉薇進了宮,她囂張跋扈目中無人皇上竟把她當(dāng)做心頭好封她為昭儀一連數(shù)月寵幸于她,一時風(fēng)光無限,我氣不過在太后面前沒少說她不的不是,讓她遭到了不少誤解;她也是性子太沖,誰都不服,就和太后對著干,一下被打入冷宮,我去找她時正好看到祥慈郡主和她吵了幾句嘴,待祥慈郡主走后,我?guī)税阉度刖屑薜溝榇瓤ぶ鳌髞戆?,我坐上了皇后之位……”她一說就停不下來,卻也是無助。
“母后---”祁禎睿起身給她擦溢出的眼淚,“都是過去的事了,她們都死了?!笨磥砘屎笫钦娴谋贿@種反反復(fù)復(fù)的夢魘折磨依舊,已經(jīng)神志不清了。
皇后慌亂地拉住他的衣袖,“兒啊,你知道我最怕的還不是風(fēng)娉薇那個賤人……是蕓妃……是蕓妃……我就不該把伏里收在膝下……更不該……”
“母后累了吧。想是該休息了?!逼畹濐0櫭即驍嗨?。“啊啊啊……我……”皇后痛苦地抱頭呻吟。宮女連忙端來了湯藥,皇后服下,恢復(fù)了些狀態(tài)。
許久之后,她起身,“嗯……本宮乏了,你們先回去吧。”
拓拔綻早就想走了,迫不及待地起身行禮,祁禎睿卻不急著走。
“兒臣想問母后服用的是什么方子?這么管用?”他問。
皇后喃喃道:“是子祥開的?!?p> “三哥?”祁禎睿皺起了眉頭。
外面的雨下的小了一些。拓拔綻沒有打傘,祁禎睿也沒有。
兩人并肩走在長長的宮道上。
“太子,母后說的這些……可當(dāng)真是她做的?”拓拔綻思前想后還是決定問他。祁禎睿倒是沒有多大反應(yīng),“她說是,就是了。不然她在怕什么?”
說罷,拓拔綻長長嘆了口氣。“那你說,既然知道是錯的,做的時候就不害怕嗎?”
“是啊,不怕嗎?”祁禎睿反問。拓拔綻不知所云地看著他。他仰頭朝天上看,“可若是害怕,怎么成事?”心中或許有過野草,但也早被他一把火燒光了。
春華觀中一片血光,邵韻宅在慌亂之中奪了一把劍,奮力廝殺這一片黑衣殺手?!扮娼悖憧鞄е拱沧甙?!”她大吼。
毛珂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握著劍根本突圍不出去,祁禎樾也奪了一把劍,擋在毛珂面前替她撕出了道口子,“諾梨先進屋躲著!切記護好離將軍!”
“是!”毛珂抱著孩子回到屋中把門關(guān)好,孩子啼哭不止,她也來不及去哄。
邵韻宅想起凈音道長和其他道姑還在寺廟中,她提劍就往外突圍。
“喂,主子說了別傷著她,要活捉……”忽然這么一句話鉆進了邵韻宅的耳朵里,她想也不想上去幾招制住說話的人,揪住他的領(lǐng)子質(zhì)問:“誰派你來的----”
那人被邵韻宅喝問嚇得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瞪著大眼就是不說,她氣的一劍封喉,殺了他;而后提劍往外沖。
“別----宅兒--------”祁禎樾在身后大吼,她并未回頭,殺出重圍,直跑到寺廟。
寺廟外已是尸橫遍地,邵韻宅心中一陣焦急?!皫熖瓗熖彼贝蠛爸?p> 跑到廟中,才看到早已倒地的凈音道長。
“師太----”邵韻宅扔了手中的劍,上去扶起凈音道長,她腹中插著一把短刀,血已經(jīng)染濕了大片的道袍?!皫熖鄙垌嵳曇纛澏叮讶旧狭丝耷??!皠e啊……師太師太我錯了……”她徹底慌了。
“呼……”凈音道長氣若游絲地張開眼,看清邵韻宅,張開嘴卻是血水流出?!鞍櫋?p> “師太----”邵韻宅大哭,給她擦著嘴角的血。
“一心向善,為何還能如此下場……”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聲音越來越小,邵韻宅含淚把耳朵湊近,“阿寵……別信任何人……”“師太------”邵韻宅哭喊著。
“是----師父----”凈音道長最后說了一句便徹底斷了氣。這如同一記重錘打在了邵韻宅身上。
這些人,皆是因她而死。
“啊……”難過的撕心裂肺,邵韻宅抱著她的尸體大哭。凈音道長給了她太多的照顧和偏袒,可她從未來得及對她說一聲謝謝。待一切都物是人非時,才覺得離別二字太重。
“在這里----”有人找到了,瞬間一群人進來把邵韻宅圍住?!白R相點,我們不想殺你,跟我們走?!?p> 邵韻宅輕輕把凈音道長的尸體放下,抬起頭滿目通紅帶著怨恨和痛心?!盀槭裁匆獨⒘苏麄€春華觀的人?她們只是手無寸鐵的姑娘?。蔽惨羲毫?,她怒吼著,淚流出來是熱的,可心是冷的。
“主子說了,不知你跟誰通過氣,索性把人都?xì)⒘瞬鸥蓛?。”有人回道?p> 邵韻宅聽罷愣住。而后苦笑了兩聲?!拔揖团伦屗齻兙磉M來……可她們還是被我害死了……”她握住手中的劍,起身劍尖指著他們?!澳銈儙У淖呶业氖w,但帶不走我----”她說罷一個飛身朝那幫人殺去,手起刀落她根本不怕,如今只剩一腔憤怒。
可惜人數(shù)太多,她沒了理智顧前不顧后,驚覺背后生風(fēng)時已經(jīng)感受到了冰涼的刀鋒。
“嘶--------”裂帛之聲刺耳,邵韻宅被人拉著轉(zhuǎn)了半圈緊緊護在了懷中,毫發(fā)無傷。
“老公----”她大喊,祁禎樾的大臂到肩膀被割開了一道口子,頓時血流如注。他把邵韻宅拉到身后護住,“小祖宗,別再讓我看不到你了?!?p> “你他媽何必呢----”他越是這樣,反而讓邵韻宅難受。
祁禎樾沒理她,上去和他們硬戰(zhàn)。
此時遠(yuǎn)處傳來了幾聲哨音,攻打邵韻宅的幾人一愣,也不戀戰(zhàn),轉(zhuǎn)身就跑。
邵韻宅想追上去探個究竟,誰知祁禎樾一聲悶哼,她連忙扔下劍轉(zhuǎn)身關(guān)切道:“老公,不是--那個……王爺,怎么樣?可還好么?”祁禎樾捂著還在滲血的傷口,“去三哥那里----”如今只能這樣了,邵韻宅點頭扶他起來想去和毛珂回合,她突然瞟到了地上躺著的人。
是前來抓她的人,方才被她殺了。她瞇起眼,覺得甚是眼熟。
“這個人……”邵韻宅頓時明白了,可又不愿意相信。這個人是當(dāng)初她和祁禎樾南下時被祁禎睿派來殺祁禎樾的。她和這群人都打過照面。
她當(dāng)場站不穩(wěn),跌坐在了地上。
祁禎樾嚇得不知所措,“怎么了?可是哪里受傷了?”
“王爺……”邵韻宅失魂落魄地抬起頭,“我終是要恨他的啊?!边@或許是兩人最終的宿命。
千番王府中,祁禎樾的傷被毛珂包扎好了。
“諾梨,這些人你認(rèn)識么?”他問毛珂,毛珂迷茫地?fù)u搖頭?!拔疫€奇怪是不是王爺認(rèn)識的人呢。”
“可是----”他看向抱著止安坐在一旁發(fā)呆的邵韻宅。她認(rèn)識啊。
祁禎央從藥房中出來,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闖進屋子里:“你們到底是怎么回事?和我一不在就出了這么大的事兒……”他一時也不知指責(zé)誰。
“你別說了。”毛珂起身道:“我們還不知這是怎么回事呢,為何突然會有一幫人來血洗春華觀,他們是誰派來的,這些我們都還不知呢……”
“?。鄙垌嵳厣衿鹕?,“我還要再回去,不能把師太她們留在哪兒……”
“你犯什么傻?”祁禎央罵道,“你回去是送死么?!”邵韻宅道:“可是就扔下她們了?”
祁禎央氣的上前道:“對,你有情有義膽子大,為了死人讓我們再去救你這個活人?丫頭,我就不知了……”他低頭看看她懷中的孩子,“你哪兒來這么大的膽子?”
“王爺------”千番王府的下人急急地跑進屋子。
“什么事?這么慌?”祁禎央不耐地問。
“小小小小的……應(yīng)王爺?shù)脑拵巳ゴ喝A觀查看,但是……那那那……里面……”那人嚇得臉都白了。
祁禎央著急道:“什么啊?說??!”
“那里面人聲鼎沸,念經(jīng)上香敲鐘,根本無事啊……”下人說罷,腿都軟了,跪在了地上。
“什么?!”祁禎央喝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