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碧凝再一次見到知玉,是在少年離開后第二日的午后。
碧凝坐在院中的藤椅上,米色織毯柔軟地疊放在身下,她穿著一身丁香紫闊擺洋裝,衣綢妥帖地垂至腳背。她的面前立著一塊畫板,炭筆勾勒出錯落的草木。
知玉就這樣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里,陽光下少女的發(fā)絲泛著金黃的色澤,湖藍(lán)色的衣袖如同蝶翼。在碧凝看來,這一瞬間的光影恰到好處,但卻難以把捉。
“姚小姐,你有師傅的下落了嗎?”李知玉的臉頰泛紅,氣息有些不穩(wěn),自從接到碧凝的信,她一路上沒有耽擱。
姚碧凝放下手中的炭筆,從藤椅上站起身來,和知玉往小樓里走:“我們進(jìn)去說?!?p> 何嫂正在客廳里收拾東西,見到姚碧凝領(lǐng)著人進(jìn)來,停住手中的雞毛撣子。雖說她已經(jīng)生了皺紋,嗓音卻仍舊婉轉(zhuǎn):“我去準(zhǔn)備茶水。”
“何嫂不忙的話,去幫我把院子里的畫收好,待會兒和茶水一起送到樓上吧?!币Ρ棠⑽⒁恍?,踩著小羊皮鞋拾級而上。
“好,我這就去?!焙紊?yīng)著,把雞毛撣子收進(jìn)柜子里,轉(zhuǎn)身往院子里走去。
知玉合上房門,猶豫著問:“何嫂她……有問題嗎?”
“暫時還不知道,謹(jǐn)慎點總是好的?!币Ρ棠酱策叄瑢⒆狼暗囊巫恿艚o知玉,“我找你來,的確是有老先生的消息了?!?p> “師傅他還好嗎?”知玉緊張地注視著碧凝,忐忑開口。
“我想老先生目前是安全的,至少他的行動還算自由。至于他那一日不留音訊地消失,也應(yīng)當(dāng)是出于自愿?!币Ρ棠龘崞叫淇诘鸟薨櫍煨礻愂?。
知玉心中一塊大石落地,這些天她最為擔(dān)心的便是瑾娘所遭受的結(jié)局會重復(fù)上演,她平復(fù)情緒,接著問:“那么師傅如今在哪里呢?”
“這正是我尚存疑惑的地方。”姚碧凝黛眉微蹙,“老先生的消息是托一個少年傳來的,那孩子和他只是偶然相識,為了報答老先生救治弟弟的恩情前來。老先生曾經(jīng)在他家中借宿一晚,清早便啟程出發(fā)了?!?p> “可是到我從城里出發(fā)為止,師傅都沒有回到我們原來住的院子里,也沒有去過十三胡同。”知玉聽到這番描述,同樣一頭霧水。
“據(jù)送他回去的士兵說,那孩子的家距離這里并不遠(yuǎn)。老先生會借宿在城郊,又沒有返回城中,這說明他應(yīng)該是有事要出城。”姚碧凝說出了自己的揣測,又問知玉,“老先生在津城有故人么?”
“津城?”知玉搖了搖頭,“從我跟著師傅起,他就一直住在北平城里,也沒聽說有什么親戚。除了瑾娘和那些訂衣裳的人,他幾乎不與什么人來往?!?p> 咚咚咚——
敲門聲響起,何嫂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我可以進(jìn)去嗎?”
“進(jìn)來吧?!币Ρ棠龖?yīng)著,用眼神向知玉示意。
何嫂將一壺?zé)狎v騰的茶水斟好,涼在烏木斗柜上,又將畫紙收進(jìn)書桌的抽屜里,這才開口:“姚小姐,我想要辭工,本來是該和長官說的,但這兩天都沒遇著機(jī)會,就想著先和你說了?!?p> 姚碧凝關(guān)切地問:“怎么突然想到要辭工呢?如果是覺得工錢低了,我可以去向陸先生提。”
“不是的,姚小姐別誤會,這里的工錢已經(jīng)很好了?!焙紊﹪@了一口氣,繼而解釋,“我那個不爭氣的兒子,只要手頭有錢就去賭,如今報應(yīng)來了,被人打折了腿。我得回去城里顧著他?!?p> “前幾日何嫂告假也是為了這件事嗎?”姚碧凝站起身,從手包里拿出幾張錢遞給她,“病了總要用錢的,就當(dāng)我的一點心意?!?p> “雖說他整日不學(xué)好,終歸是血濃于水,我還是不能不管啊?!焙紊┱f得眼眶微紅,看到遞到手中的錢,終是沒有拒絕,“姚小姐,不瞞你說,家里如今確實是用錢的時候,我只能腆著臉收下了?!?p> “這個月的工錢還有多少沒結(jié)?陸先生不定什么時候回來,我先給也是一樣的?!币Ρ棠粗紊┑某钊?,詢問道。
何嫂搖了搖頭:“長官是提前發(fā)月錢的,剛來的時候已經(jīng)領(lǐng)了這個月的,只是我沒做滿活兒,心里過意不去?!?p> “這種事情也不是你能夠左右的,既然家里的事情著急,你收拾好東西就可以走了?!币Ρ棠龥]有再詳問,何嫂一番感謝才下樓去了。
“姚小姐,這個何嫂有問題?!敝翊俗哌h(yuǎn),凝重地開口,“我建議找人看住她?!?p> “你從剛才的對話里看出問題來了嗎?”姚碧凝莞爾,饒有興致地等待知玉的答復(fù)。
“不是剛才的對話,而是我忽然想起來,以前見過她一面?!敝翊鸬每隙ā?p> 姚碧凝笑意更深:“你是在哪里見過她的?”
“十三胡同,她就住在瑾娘隔壁的院子里。但我聽人說過,那里面住的都是些上了年紀(jì)的伶人,沒個倚靠。所以這個何嫂,她根本沒有兒子?!敝裾酒鹕韥?,從窗口往外看去,何嫂已經(jīng)提著包袱往院子外走了,“姚小姐,我們得趕緊讓人看住她。”
姚碧凝從斗柜上拿起一只碧綠色的茶盞,遞給知玉:“你路上奔波那么久,喝點茶潤嗓子?!?p> “姚小姐,我絕對沒有記錯,不能讓何嫂她就從你面前走了。既然她刻意隱瞞,必然是有所目的。你怎么能一點兒都不著急呢?”知玉語聲染上幾分焦急,不去接碧凝手中的茶,抬步往門口走,“不行,我得去叫守衛(wèi)跟著她!”
“知玉,我相信你說的話?!币Ρ棠p輕拉住她的衣袖,“有了你的證實,我才能夠更加放心地讓她離開。”
知玉轉(zhuǎn)過身,面露疑惑:“為什么?姚小姐已經(jīng)讓人留心她了么?”
“不,我想并不需要。何嫂的出現(xiàn)的確過于巧合,她的隱瞞和離開也是有所目的。不過我知道,到了合適的時候,她應(yīng)該會再次出現(xiàn)。”姚碧凝眼中秋水似有粼粼波光,“知玉,我們只需要等待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