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碧凝小口吃著碗里的羹湯,并沒有窺聽的意圖,同桌其他女眷的議論聲還是此起彼伏地縈繞耳畔。
仿佛主桌那邊大張旗鼓的訓(xùn)斥,原不過是臺前的一出戲,到了這偏桌的幕后,再沒有什么顧忌。
三三兩兩的言語總是圍繞著一個名字——陸行云。對于這個名字,姚碧凝是陌生的,即便達(dá)成了同赴北平的共識,她從未聽到陸笵提起。
這個家族的沉悶遠(yuǎn)遠(yuǎn)超乎碧凝的想象,她作為陌生來客并沒有引起過多的關(guān)注。在這場家宴之中,任何人的加入和離開,都沒有絲毫的影響。
正如她所感受到的,所有人的笑談和動作都規(guī)范在一種特定的氛圍之中。似乎有一張巨大的羅網(wǎng)籠罩在上空。
墻邊懸掛的潑墨山水圖,紙幅已經(jīng)泛黃。她凝望著,以目光勾勒著綿延山水,聊作消遣。崇山峻嶺在咫尺間戛然而止,留下空白的想象。
黃昏時天色漸暗,霞光穿過回紋往復(fù)的窗牖,落在桌案上。
“陸先生,今天我在園子里偶然遇到薛夫人?!币Ρ棠龑χ鴬y鏡而坐,指尖掃過桌案上疊放整齊的旗袍,勾云的金繡紋路。
“她怎么說?”陸笵佇立在博古架旁,隨手拿起一件玉雕瑞獸。
“我以為陸先生應(yīng)當(dāng)先解答我的疑惑?!币Ρ棠齻?cè)過身,看向陸笵。她想要知道薛夫人為何勃然大怒,總不能毫無所知地去應(yīng)對。
陸笵沒有直接回答,放下手中玉獸,忽然問道:“你知道今日家宴上發(fā)生了什么嗎?”
“陸先生是說主桌的哭聲?”姚碧凝回顧席間的情形,唯有此處最引人留意。
“哭鬧的孩子是三叔的長孫,他最為疼愛的孩子,平時根本舍不得說一句重話?!标懝D坐下來,耐心地講述,“但是在宴席上,這個孩子觀察到他的行云叔叔,是用左手夾菜的?!?p> 姚碧凝聽到此處,聯(lián)系起席間女眷的反應(yīng),明白了緣由:“稚子無心,聽者有意。”
既然顧家三叔肯為此事狠下心來訓(xùn)斥自己的長孫,必然是這年幼的孩子無意間切中了某種大人們心照不宣的隱痛。
姚碧凝隱約記得那些圍繞陸行云的議論聲中,出現(xiàn)過受傷的字眼??磥黻懝D的這位長兄,并非慣用左手,而是一場意外令他不得不這么做。
“如果說這個孩子的童言無忌,是一早被安排好的呢?”陸笵的眉宇間仿佛山嵐涌動,又歸于平靜,“薛氏是嫡母,卻不是我真正的母親?!?p> 他清淡的嗓音,逐字敲在她的心上,如鼓點般毫無預(yù)料地落下。
顧家三叔自導(dǎo)自演的這一場戲,不過是向陸笵示好而已。
這位精明的族叔利用眾人齊聚一堂的時機(jī),堂而皇之地提醒著族中親眷,陸行云如今的處境。一個右手廢掉的將門嫡子,盡管借著薛家的勢力,今后也難成就一番戎馬倥傯的功名。
對于這一點,薛夫人更加心知肚明。所以她孤注一擲地把希望押在薛陸兩族的姻親之上。這是她必須達(dá)成的目的,不能輸?shù)舻馁€局。
圍席宴聚,談笑聲里,每個人都籌劃著自己的棋局,藏著一顆南轅北轍的心。
姚碧凝第一次感受到,盡管陸笵是滬上權(quán)柄昭彰的鎮(zhèn)守使,在龐大的家族面前,亦是冷暖自知。
她的唇微微翕動,想要說些什么,卻又覺得沒有什么話是合適的。
“姚妹妹,你在嗎?”叩門聲響起,伴隨著薛菀有些焦急的聲音。
陸笵不待碧凝應(yīng)答,繞過那架雕刻著四君子的折扇屏風(fēng),與薛菀打了個照面。
姚碧凝迎出來,看見薛菀憂心忡忡的模樣,不禁問道:“薛小姐是遇到了什么事?”
薛菀將洗過的帕子遞還給碧凝,猶豫片刻,啟唇道:“我丟了一個香囊,不知道姚妹妹有沒有見到?”
“薛小姐進(jìn)來吧,我在園子里恰巧拾到一個,你來看看。”姚碧凝轉(zhuǎn)身進(jìn)屋,拉開梨花木妝屜,遞給她那枚繡棲蝶牡丹的香囊。
薛菀只一眼便認(rèn)出來,頷首道:“正是這一個?!?p> “我原覺得薛小姐不愛侍弄香草,對于這些物件應(yīng)當(dāng)不會太過在意。”姚碧凝斟上一杯茶,澄亮的茶湯盛在霽藍(lán)釉面的瓷盞里,別有一種華麗。
薛菀握緊了香囊,接過遞來的茶盞:“我是喜歡這個紋樣,遇到稱意些的,覺得丟了可惜?!?p> “這個紋樣,倒令我想起一個舊時詞牌來?!币Ρ棠终迳弦槐?,似是隨口低語。
薛菀臉色一變,強(qiáng)扯出一個笑:“看來姚妹妹是個通曉詩書的?!?p> “我以為薛小姐是知道的。”姚碧凝篤定地望向薛菀。
薛菀低頭沉默著,沒有接話。
“陸笵已經(jīng)察覺到,你應(yīng)當(dāng)是有苦衷的。如果你不肯說出來,沒有人能夠幫你?!币Ρ棠惺艿剿膭訐u,接著說。
薛菀依舊沉默著,她握著香囊的手一點點收緊,終于抬起頭來。她緩緩挑開香囊上懸著的流蘇穗子,不起眼的絡(luò)子松開。
藕荷色的綢緞里,不僅包裹著幾味干枯的香料,還有一疊折痕分明的信箋。
“姚妹妹,你看完這些,就全都明白了?!毖议L舒一口氣,將折好的信箋從香囊中取出,一點點展開。
姚碧凝從薛菀的手中接過那些白紙黑字的書信,那是男子瀟灑飄逸的字跡。她這才明白薛菀那些反常之處的根由。
這場姻親,是薛菀無處逢生的死局。
但是姚碧凝明白,這世上的一切,總有絕處逢生的機(jī)遇。何況破解這個局,正是陸笵與她的約定。
異鄉(xiāng)的睡夢并不安穩(wěn),第二日清晨,姚碧凝原本準(zhǔn)備將薛菀的事情告訴陸笵,以作籌劃??墒顷懝D并不在府中,一番詢問之下,連小廝也不知道他是去了哪里。
“姚小姐,外頭有個孩子說找您?!毙⊙诀咴诶认掠鲆姳棠?,給人傳話。
姚碧凝有些疑惑,她是初至陸府,哪里會認(rèn)識什么孩童呢?然而轉(zhuǎn)念一想,或許是李氏衣鋪傳來的消息。她懷揣著忐忑,往陸府正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