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因身在其中而籠罩的霧靄,在超拔其外的那一刻,煙消云散。橫看成嶺側(cè)成峰,當走出群山,所有的格局便恍然大悟。
姚碧凝只略一打量這棟建筑兩側(cè)的窗欞,一切果然正如她方才心中的猜想??此茖φ坦ふ呐帕校瑢崉t略有錯落,而這不易察覺的變化里,卻潛藏著不起眼的空間。
如此看來,周總編與那個東瀛男子應(yīng)當還在茶舍之中。他們會商量些什么呢?在錯綜復雜的糾葛之中,碧凝明白他們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將成為撥云見月的關(guān)鍵。
呂雁筠挽著碧凝在街道上走著,一群灰鴿飛過天空,像是染了金色的羽。
姚碧凝望著那漸漸渺遠的鴿群,向雁筠道:“我給家里打個電話,告訴陳媽準備著飯菜,你也和我一同吃?!?p> “行,那邊有家咖啡廳,應(yīng)該借得到電話?!眳窝泱奚焓种噶酥笇γ妫p跺幾下腳,“我確實是走累了,在這里等你?!?p> “不知是誰拉著我逛了許久,方才說逛不動了也不理會?!北棠裏o奈一笑,“在茶舍里歇了那么久,卻反倒是沒了方才那股子誓不罷休的勁兒?!?p> “別取笑我,也不看我那么費心地挑選是為著誰?!眳窝泱迯氖职锬贸鲥X來,放人手里,“快去吧,我還等著吃陳媽做的飯呢?!?p> 姚碧凝穿過馬路,推開了對面咖啡廳的雞翅木嵌玻璃門。一聲清脆的風鈴聲自門頂傳來,這時間咖啡廳里并沒有什么人。所幸室內(nèi)演奏的旋律并不曾停下,才能為她將要撥打的電話稍作遮掩。
“可以借用電話嗎?”姚碧凝站到雕花柜臺邊,那里正是一部黑色轉(zhuǎn)盤電話。
戴著酒紅色領(lǐng)結(jié)的侍者欣然應(yīng)允:“當然可以?!彼ㄟ^姚碧凝的穿著,已經(jīng)做出了應(yīng)有的判斷,轉(zhuǎn)身從柜臺邊離開。
指尖轉(zhuǎn)動撥號盤,咔嗒的輕微聲響,姚碧凝拿起聽筒,待人接起:“我在暢西路,這邊有家不錯的茶舍。”
“姚小姐?”那邊江富城辨認出了她的聲音,卻不明所以,“茶舍?”
“就是晴子開的那家,但是吃著和果子讀晨報總覺得有些不合時宜?!币Ρ棠膊活櫮沁叺囊苫?,接著道,“我想陸先生這時候去品茶或許有意外之喜?!?p> “好的,我會轉(zhuǎn)告陸長官?!苯怀锹牫隽艘Ρ棠捓镉兄彝庵簦M管他不能完全明白她的意思。
“那我就不多說了?!币Ρ棠龗鞌嚯娫挘先原h(huán)繞著悠揚的樂曲。
她再撥過一串號碼,才是通往姚公館,告訴陳媽準備晚餐。
碧凝將錢放在柜臺邊,并不少于一杯咖啡的價格。
她重新穿過馬路,與呂雁筠各自攔下黃包車,往寶瑞南路去了。
姚碧凝知道陸笵會明白她話中意味,而他絕不會放過這樣一個理清頭緒的機會。喬望騏,周總編,芥川家族……還有那從未露面的七爺,一切似乎愈來愈復雜,像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把什么拼命拉扯著墜下去。
“小姐?!碧m雙從外頭進來,喘著氣,見碧凝身影杏眸閃爍。
“怎么急匆匆的,發(fā)生什么事了?”呂雁筠將鯽魚豆腐湯端上餐桌,奶白色的湯汁襯著青瓷皿,她抬眸正巧看到蘭雙進來的一幕。
“呂小姐,您也在?!碧m雙循聲望人,接著道,“沒什么,就是方才走得有些急?!?p> 碧凝本就為著茶舍的事情分神,倒也沒太注意蘭雙的異樣。
“小姐,我先上去收拾東西?!碧m雙垂眸,也不等人便轉(zhuǎn)身踩著赭石色木梯往上走了,步子細碎迅疾。
“這個小妮子,風風火火地不曉得做些什么。”曉薇拿起一柄白玉瓷勺,替二人舀了湯。
呂雁筠瞧了一眼曉薇認真的神情,向碧凝道:“說起來,蘭雙的性子卻不像是你選的人?!?p> “確然不是,之硯看她身世可憐便留下了。”碧凝淺嘗了一口魚湯,那溫柔的味道暖過肺腑,“鯽魚湯還是陳媽做的好吃。”
“我從前也不會,還是給夫人幫襯著學的。”陳媽洗凈了手,正從廚房里出來,“這一轉(zhuǎn)眼,也做了十來年了?!?p> “確實好喝,比我家里的廚子強了不知多少倍。”呂雁筠不多時便將碗里魚湯喝了個干凈,嘴邊沾上一圈白色的湯汁。
晚餐才剛結(jié)束,服裝店的人便將衣服送到了。呂雁筠興致盎然地啟開匣子替碧凝察看,指尖拂過精美的綢緞衣裙,滿目皆是歡喜。
“這些衣料已經(jīng)是極好的了,可是云錦的那份光彩還真是比不過?!眳窝泱抻行鋈?,“可偏偏是我自個兒一時氣不過,白白絞壞了好料子?!?p> 姚碧凝想起那一日在雁筠臥室里見到的經(jīng)緯斷裂的云錦旗袍,確實令人惋惜??伤D(zhuǎn)而又想起喬望騏送給她的那份訂婚禮,那云錦中夾著一張流沙箋——碧海青天夜夜心。
“碧凝,你想什么呢?”呂雁筠合上新衣的匣子,放到一旁。
姚碧凝不知該如何向雁筠開口,她方才所想到的事情并不能夠如實告知。
恰是此時,姚之硯回來。他將宴上落下的包遞還給碧凝,手里一封電報,向人揚了揚:“父親說喬姨身體已經(jīng)好轉(zhuǎn),訂了后日的船票?!?p> “真好?!眳窝泱尬兆”棠氖?,“一切都在好起來?!?p> 仿佛在冬寒褪去的三月時節(jié)里,冰雪緩緩消融,終于化作一灣春水,靜靜地淌著。
近來的事情實在太過繁復而冗雜,白日里又消耗了不少氣力,碧凝本以為此夜會是輾轉(zhuǎn)難眠,卻不過是帶著影影綽綽的遺恨睡去。
晨時她照例去澆灌那一株玉茗,抬眸之際卻見干枯的葡萄藤開始漸漸抽出芽,是一種極嫩的綠。像是一幅古畫里,添上幾筆新色,瞬然有了不同的氣象。
自從《夜鶯夫人》首演過后,話劇社里已經(jīng)接收了不少邀約,其中亦有來自北平。雖然姚碧凝也想與眾人一同前往,但細算父親與喬姨回來的時間,卻有些來不及,只得頗為遺憾地拒絕。
伴隨著深刻的想念,碧凝將每一天的日出日落當成一種愈加隆重的儀式,在心中真切盼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