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斑駁日影，碧凝起身時檐下兩個穿織花夾襖的小丫鬟，一樣垂著烏黑水亮的發(fā)辮。碧凝才走過去，兩人察覺到止了議論聲，擱下手里修花枝的鐵剪，其中一個面露歉色：“表小姐，吵著您了?！?p> 喬舒敏隨手披了件珊瑚緞子的外衣，打著呵欠越過門檻：“一大早嘴碎些什么呢?說來聽聽?！?p> “今兒一早海關署的人來奉園，也不知說了些什么，二老爺等人一走就把少爺叫去花廳。沒多久人就被罰去了祠堂，說是跪不到三天三夜不準出來。”小丫鬟邊說邊比劃，末了咂舌道，“我從沒見二老爺發(fā)那么大的脾氣，當時花廳里果盤瓷瓶碎了一地，到現在還把自己關在書房里?！?p> “三天三夜?那我哥豈不是要把命搭在里頭?”喬舒敏攏了攏外衣，也顧不上好好梳洗一番便向外走，“碧凝姐，這可怎么辦?”
“你先去把衣裳換了，咱們等會兒去找老夫人?！币Ρ棠砸凰尖猓仓挥欣戏蛉四苷f得上話了。
“對，祖母最疼我哥了?！眴淌婷艮D身進了屋，“我很快就梳洗好?！?p> 修竹林立，湘妃泣淚。喬舒敏拉著碧凝一路風風火火地往前趕，穿過小徑，裙擺幾次掃過竹青。杜鵑一襲桃粉色衣裳半蹲著，正在門前逗弄一只皮毛雪白的貓兒。
“杜鵑，祖母在里頭么?”喬舒敏離人尚有十來步，心下焦急嗓音也比平日響亮。
杜鵑站起身來，向人走了幾步才道：“二小姐小聲些，老夫人才歇了午覺?！?p> 喬舒敏知道老夫人素來是這樣的習慣，天兒一亮便起身敬佛，因而午覺是每日不可少的。她一拍腦門，有些懊惱：“都怪我起晚了?！?p> 雪貓兒喵喵幾聲，倨傲地昂起脖子向人走來，舒敏一貫怕貓，往旁邊躲了幾步。它睨了舒敏一眼，伏在了碧凝腳畔。
“它平日里不與人親近，我也是討好了許多天才熟起來，看來表小姐同它有緣呢?！倍霹N低眸看著貓，眼睛彎成月牙。
“老夫人知道早晨發(fā)生的事情么?”碧凝俯下身，輕柔地拂過貓兒的背脊，它舒服地瞇起眸子，倒讓碧凝想起一個人來。
“什么事情?”聲音從屋子里傳來，“你們進來說?！?p> 舒敏一聽立馬小跑著推開門，往緗紗櫥旁站定：“祖母，出大事兒了！”
碧凝和杜鵑隨后進去，只聽老夫人無奈道：“說了多少次，姑娘家慢些走，你總是改不了這毛病，來日誰家敢娶你。”
“不敢娶我絞了發(fā)到庵里做姑子去?！笔婷舫蚜丝谏嘀欤樕蠀s是有些燒紅，復正色道，“祖母，我哥被爹罰進祠堂跪著了。”
“舒易?那孩子一向孝順懂事，怎么惹著望褚了?”老夫人坐起身來，蹙了眉頭。
“具體為著什么不清楚，只知道早上海關署有人來過一趟?！北棠忉?。
“想必是為了公務，望褚是個有主見的，不輕易罰人?！崩戏蛉藝@了口氣，“這老子管著兒子，我也不合適插手?！?p> “祖母！”舒敏有些急了，“爹說要他跪滿三天三夜，祠堂又是個米水不進的地方，我哥豈不是要去了半條命不止！”
老夫人聞言一驚，掀了褥子起身：“那可不能由著你爹，我唯一的孫兒哪兒能被這么折騰?！倍霹N趕緊伺候人更衣，墨藍撒花的夾襖雍容華貴。
曲徑通幽，九轉回廊，抬步間便到二房所居院落。這是一進極規(guī)整的房舍，飛檐走獸，雕欄朱顏。中間園子里有一方端石砌成的小池，水已被墨染作濃黑，旁邊一樹梅花，取的是元代王冕詩里的意境。
老夫人教人在園子止步：“你們在這里等著，我親自去問問。”她蒼顏如雪，卻儀容大方，腰背無一點佝僂，行止之間自有端方。
碧凝望著雕欄上吉祥的紋飾，懸著一顆心。舒敏來回地踱著步子，一刻也停不下來。
不知過去多久，待木門開啟，老夫人出來，卻見人神色凝重。
“祖母，怎么樣?”舒敏一刻也等不得了，挽著老夫人問道。
“這是件大事，我沒有立場給舒易求情?！崩戏蛉藫u了搖頭，“錯了就是錯了，不重罰長不了記性?！?p> “可是老夫人，這么冷的天兒，舒易怕是禁不住。”碧凝一想到祠堂中的幽冷，便不由擔憂。
“你們給他帶些吃食被褥吧，就說是我的意思?！崩戏蛉讼蚯安饺?，擺了擺手，“我自己回去，你們不必送了。”
奉園家祠，香火長燃。老夫人的名號果然管用，外頭看守的小廝猶豫半晌還是允了。碧凝推開門時，喬舒易一襲竹色長衫，跪在祖宗牌位之前，腰背挺直。她將懷中毛毯擱到一旁。
“忘帶茶水了，我回去取?！眴淌婷舨欧畔率种惺郴@便又轉身出了門。
碧凝站在舒易背脊后，開口詢問：“怎么回事?”
“碧凝，我現在心里很舒坦?！笔嬉椎纳ひ粢蚋煽榷行┌祮?，“我終于按著自己的心意一回，什么都沒有做錯。”
“聽說今早海關署的人來了，你是不是……”碧凝想到喬望褚的憤怒與老夫人的無奈，舒易如今的處境想必很不好。
“你知道嗎?”喬舒易不顧膝下疼痛，僵直著身體勾起笑意，“當我看著一箱箱煙土被皆盡傾倒海里，雖是一伙鬧事之徒，那一刻卻什么都不想管了?！?p> 碧凝見過舒易很多種笑容，總是干凈疏朗。這一次卻似乎與以往并不相同，那眉眼的笑意中有一種隱隱的力量，教她移不開眼。
昨夜，正是月圓。有什么在腦海中倏忽閃過，煙土、海關、十五……這一切緊緊相連。
傾倒煙土的究竟是何人?碧凝心底的答案呼之欲出。
喬舒易的話語里更透露出另一層信息，他的確對煙土之事知情。只是礙于某種迫力，即便他心有不滿，亦不敢有明面上的較量。而昨夜，恰逢一個契機。
那么這種迫力，來自哪里呢?檀香縈繞，佛果高奉，她的心里并未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