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石地板和墻壁都是雪一樣的白色,入目是一張棗紅色的寬闊書案,同色系的天鵝絨簾布半遮著窗,陽光給室內(nèi)硬朗的格局添了些暖意。案幾上卷宗堆了許多,桌角是一座綠色琉璃燈盞,垂下流蘇穗子。
喬望褚坐在墻邊的黑色皮質(zhì)沙發(fā)上,手里拿著一枚瓷勺,正舀著湯喝。他面前茶幾陳列著一整套青花瓷餐具,午餐不算奢侈,葷素搭配。但是碧凝只一眼,便看出這套餐具的不尋常來,這是雨過天青色,燒制要求極為嚴(yán)苛。放在早些年,如此成色紋樣,只有皇親貴胄才能享用。
他見到姚碧凝走進(jìn)來,手里動作未頓,仍是淺嘗著青花瓷盅羊脂玉一般的湯。碧凝停在茶幾前二尺來外的地方,朝前俯了俯身,乖巧叫人:“二舅舅。”
喬望褚這才擱下手中調(diào)羹,抬眸看向碧凝,拿一旁餐巾拭了拭唇:“無事不登三寶殿,你這丫頭有什么事兒還特地來一趟?”
碧凝梨渦淺淺:“聽舒敏說您想著收個端石的鼻煙壺把玩,卻一直沒見著可心的。我前些日子倒碰巧遇上一個,卻對這物件兒也沒什么心思?!?p> 她打開手包,拿出一個小巧的銀紅祥云錦匣,匣蓋中央一個黃銅制的鎖扣。
錦匣遞過去,喬望褚接過,將匣蓋一啟,絳紫色綢子裹著一枚端石雙聯(lián)鼻煙壺,質(zhì)地瑩潤,云龍戲珠的刻紋栩栩如生。兩個相鄰的壺蓋各鑲一枚碩大東珠,他把物件從匣內(nèi)取出,舉到眼前細(xì)看,那東珠察看之下,發(fā)現(xiàn)竟亦微雕了騰龍圖案。
喬望褚素來喜歡這些,況且手中乃一件難得珍品,他一貫肅然的面容也柔和下來,嘴角噙了笑意:“你這禮物送的貴重又稱意,我姑且為你破個例,說正事吧。”
碧凝見他這么說,便也直言:“什么都瞞不過二舅舅。我有個同系師兄,不知犯了什么過錯,好像是被抓了?!?p> 喬望褚把端石壺重新放回錦匣,鎖扣咔嗒一聲合起。他眉間川字漸深:“你說的師兄,是否姓秦?”
碧凝悄悄注意著喬望褚的神情,心下愈來愈沒有底:“是,他叫秦虞山?!?p> “你不要管這件事情了?!眴掏艺f得斬釘截鐵。
“很嚴(yán)重是不是?”碧凝斟酌著開口。
喬望褚抬手按了按額頭,起身走到棗紅色書案前,拿起堆積的文件頂部一份牛皮紙袋,抽出其中一頁,遞給她。
碧凝伸手小心翼翼地接過,白色紙張上蓋了朱砂印。三言兩語的命令,卻是高官手書。修飾辭令她并不關(guān)心,只看到上面赫然寫著:秦虞山,槍決。她的手不禁有些顫抖,又唯恐弄壞了機密文件,趕緊把手書擱在了書案上。
“真的沒有轉(zhuǎn)圜余地了嗎?”姚碧凝不想放棄。
喬望褚把手書裝回牛皮紙袋里,搖了搖頭:“江副官親自帶人抓的,這意味著秦虞山得罪了大人物。高官命令下得這么快,不是沒有原因的。”
“他不過是投了篇匿名的稿子,何況一早就被壓下了。按往日即便懲治,也不到人命的地步?!币幌氲角皫兹者€意氣風(fēng)發(fā)的青年才俊,碧凝便生出抗?fàn)幥榫w,她覺得一切太不可思議。
喬望褚擺了擺手,示意姚碧凝不要再說:“江富城是陸長官身邊的人,連高官都看著臉色行事,只怪秦虞山自己撞在了槍口上。你的心思我知道,可是事已至此,我也只能執(zhí)行上峰的命令。”
姚碧凝聽到江富城的名字,慈安醫(yī)院的一幕倏忽閃過,她隱隱覺得事情或許有了新的轉(zhuǎn)機。但是碧凝明白喬望褚絕對不會允許她冒險行事,于是狀似無意地問道:“陸長官是誰?”
“新上任的鎮(zhèn)守使,轄區(qū)正是這一片。說到底,手里有槍桿子才是真正的硬氣。”喬望褚在書案前坐下,端起一盞茶,“沒幫上你這丫頭,端石壺拿回去吧。這事情是秦虞山自己的因果,你不要多想。”
碧凝暗自記下這位陸長官的身份,聽人后話道:“特地送給二舅舅,自然沒有收回去的道理。碧凝明白了,您放心?!?p> “對了,舒易昨天來了電報,再過幾天就要回來了?!眴掏肄D(zhuǎn)了話語,提及喬舒易眼中帶了神采。
碧凝聽著也轉(zhuǎn)了笑,那個曾為她搖落一地桂花的清雋少年,終于要從千里之外的東瀛回來了。這幾年,他遠(yuǎn)赴海外求學(xué),卻每年秋日都托航輪寄回一盒香味馥郁的桂花糕。那糕點的模樣經(jīng)過長途跋涉沒了形,扭作一團(tuán)。只有包裹里字紙上的墨跡,深深淺淺地烙印在她腦海里。他說,碧凝,見字如晤。
碧凝總覺得他太懂她,沒有什么比一盒香甜的味道更能喚醒記憶。糕點狼狽與否一點都不重要,她的心早就亂得無法整理。讓她一直記得那個秋天,他的手輕輕地拂過她的發(fā),對著一樹桂花和一輪圓月,許愿與她歲歲團(tuán)圓。舒易,她在心里輕喚。
可是眼下,在他回來以前,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等著她去做。她必須要救出秦虞山,碧凝不能欺騙自己,孟春曉那失望的語調(diào)一遍遍縈繞在她的腦海里——碧凝,我原本以為我們是一樣的。
他們是一樣的嗎?姚碧凝不知道,但是她不愿意眼睜睜地看著秦虞山走向死亡。江富城那里,她要賭一賭。
姚碧凝攔了輛黃包車,前往鎮(zhèn)守使官邸。中午的太陽有些曬人,車夫特意把遮陽棚展開,才拉著車子平穩(wěn)前行。她的風(fēng)寒畢竟還沒好全,早上又被電話吵醒得早,倦意襲來,手撐著臉頰漸漸有些睜不開眼。等車夫叫人,碧凝才逐漸醒轉(zhuǎn),給了錢下車,已經(jīng)在鎮(zhèn)守使官邸前。
入目是整齊的列兵,分列大門兩側(cè),軍裝熨帖,站姿挺拔。府邸是一幢聯(lián)排三層洋房,透過鏤空的大門看有著寬闊的花園,但花園的模樣全被白色的圍墻遮擋。她向列兵走去,相隔不遠(yuǎn)便被斥令官邸不可靠近。
碧凝頓住腳步,開口:“我找江副官,他知道我的?!?p> 為首一個列兵打量幾眼碧凝姣好的面容,又見她衣著考究,一幅了然神情:“江副官平日里藏著掖著,我們兄弟不知情,您莫怪。”
姚碧凝明白對方誤會了她的身份,也不解釋:“他在這里嗎?”
“您來的不太巧,江副官陪陸長官去城外巡視軍營了,今天都不一定回來?!绷斜徍土苏Z氣,眼里甚至有了幾分促狹。
碧凝聞言,從手包里拿出紙筆,她脫下右手手套,旋開黑色筆帽。一串藍(lán)黑色數(shù)字浮現(xiàn)在紙上,末尾簽了一個姚字。她重新戴好絲絨手套,把紙條遞給列兵:“等江副官回來把這個交給他,就說我找他有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