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排列兵風(fēng)雨中身姿挺立,似乎完全感受不到電閃雷鳴。姚碧凝跟在江富城身后,狐假虎威般一并接受了整齊的軍禮。
從大門到那幢聯(lián)排洋房的路途并不算遠(yuǎn),卻因沒有雨傘,足夠讓人衣衫濕透。
驟雨沖刷著青草根部的泥土,青石板的小徑變得有些泥濘。姚碧凝走得格外小心,那雙黛色的軟底布鞋還是不可避免地被雨水浸濕。但此時此刻,她也確然顧不了太多。
及至大廳口,江富城半蹲下來,從木架上取下一塊棉布擦干皮鞋上的污漬。他同時將另一塊遞給姚碧凝,她接過努力擦拭,勉強讓行走不至于留下印痕。
“姚小姐,請在樓下等一等,我有些事情需要向長官匯報。”江富城開口解釋,拾級而上。
宋媽見到姚碧凝被雨淋濕的模樣,趕緊上前沏了一杯熱茶:“別看春末了,這雨還是涼,姑娘家怎么禁得起?!?p> “宋媽,謝謝你。”姚碧凝捧著茶盞,微微一笑。
“瞧這都濕透了,得趕緊換了才是?!彼螊屚挥陕冻鰬n色,茶色旗袍濕漉漉地裹在碧凝身上,一雙緞鞋亦沒了樣子,“跟我來吧?!?p> “這衣裳……”姚碧凝看著面前的一切,有些詫異。
“盥洗室里有熱水和干凈的浴巾。”宋媽將碧凝的神情看在眼里,她也不多言,轉(zhuǎn)身替人將房門掩上。
這是一間干凈整齊的臥室,西式裝潢,燈光照在天鵝絨窗簾上,頗有幾分暖意。
但是它過于整齊,沒有一點雜亂的物品,也就沒有任何人的氣息,盡管陳設(shè)精致卻反倒顯得冷清。
碧凝沒有仔細(xì)打量這間屋子,佇立在落地鏡前,一時有些怔然。
金線密密地刺破柔軟的錦緞,一寸寸纏繞著梨花白,排列成一種古老的圖騰——勾云。
不得不說,它是一件做工精良的旗袍,然而這種美卻并不符合滬上的流行風(fēng)向。此時,它正穿在她的身上,腰身顯得有些寬松。
令碧凝疑惑的并非它獨特的樣式,而是那布料的簇新。她可以毫不費力地斷定,在此以前,沒有任何人曾經(jīng)穿上過它。
那么它的主人,究竟是誰呢?而這件貴重的衣裳,又為何堂而皇之地呈遞到了她這位不速之客面前呢?
正當(dāng)碧凝思索之際,敲門聲伴著宋媽的嗓音在耳畔響起:“姚小姐,我可以進(jìn)去么?”
“進(jìn)來吧。”碧凝收回目光,落至來人身上。
宋媽取下臂彎搭著的一塊毛巾:“姚小姐坐吧,我替你擦頭發(fā)。”
“宋媽,這件旗袍……”姚碧凝坐到床邊,再一次開口詢問。
宋媽的動作很輕,她仿佛沒有聽到碧凝的問話,將一柄褐色桃木簪綰了發(fā),良久才道:“方才江副官說,先生在書房等你?!?p> 宋媽顯然并不愿意討論這個話題,想來也問不出什么,碧凝只得向宋媽道謝,匆匆往樓上去了。
陸笵站在窗畔,透過玻璃窗向外望去。連綿的雨水將窗外的景象遮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他的目光仿佛能夠抵達(dá)極遠(yuǎn)之處。
書房的門沒有關(guān),姚碧凝踩著軟底布鞋,幾乎沒有發(fā)出聲響。但素來的警覺使風(fēng)吹草動都足以引起陸笵的注意,他轉(zhuǎn)過身,看向碧凝的目光平靜如水,卻又暗藏著一絲波紋。
他是有些驚訝的,雖然只是一閃而逝。碧凝發(fā)現(xiàn)這種驚訝是源自她身上的衣裳。
這說明,他并沒有料想到,這件衣服會在此時此刻,經(jīng)由她展示在面前。但只要他觀察到她染上水漬的鞋,就不難想到其中的一番緣由。當(dāng)然,他很快就注意到了。
“姚小姐,聽說你是專程來找我?!标懝D開門見山。
姚碧凝頷首:“是,有件事情想請陸先生幫忙,我需要一張近日去北平的船票?!?p> “這里是鎮(zhèn)守府,不是輪船局?!苯鹕~扣在他袖口光澤璨然,修長的食指輕叩桌案,“給我一個理由。”
“陸先生,我想法租界教堂的事,足以向您換一份人情?!币Ρ棠m這樣說,卻并不能確定他的態(tài)度。
她不動聲色地觀察他的表情,企圖得到答案,然而一無所獲。
“我是說,你去北平的理由?!标懝D解釋,他的眸子里映照不出任何供人揣度的想法。
“去北平參加一場公演?!币Ρ棠缫褱?zhǔn)備好說辭。
陸笵接著問:“什么公演?”
“陸先生日理萬機大約沒有聽過,話劇《夜鶯夫人》?!币Ρ棠笭?。
“在滬上名噪一時的劇作,正是出自姚小姐筆下?!彼[起狹長的鳳眸,似乎在思索著什么,片刻續(xù)語,“所以這是你去北平的全部理由么?”
“當(dāng)然?!彼卮鸬脭蒯斀罔F。
陸笵的眸光忽然變得銳利:“我倒是還有一個困惑,姚小姐為何不自己去輪船局購票呢?”
“家父嚴(yán)厲不肯應(yīng)允,否則也不會麻煩陸先生。”姚碧凝說得確是實情,只是隱瞞了更為重要的另一部分。
陸笵展露出了然的神情:“既然這樣,恐怕愛莫能助?!?p> “陸先生,這次公演對我而言有特別的意義。”姚碧凝眼睫微垂,這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那么姚小姐為何不去呢?”陸笵循循善誘。
“陸先生,我不明白?!币Ρ棠犅劥苏Z,不由暗自一驚,佯裝鎮(zhèn)定。
陸笵繼續(xù)道:“據(jù)我所知,話劇社的學(xué)生前幾日就已經(jīng)啟程去北平了,姚小姐不知情嗎?”
“的確如此,之前有事耽擱了,不得不延期前往?!币Ρ棠幻靼钻懝D從何處得知,只得隨機應(yīng)變。
“姚碧凝。”陸笵望向她的雙眼,“你沒有打算去公演,不是么?”
與其說他在向她詢問,不如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他說得平淡而從容,仿佛原本就沒有什么值得疑惑。
姚碧凝忽然覺得自己方才所有的話都顯得蒼白無力,如同掩耳盜鈴。
“陸先生,你的猜測有什么依據(jù)呢?”她沒有否認(rèn)。
他又望向窗外,視線被水幕朦朧阻隔,說得坦然:“從前有人公然挑釁,鎮(zhèn)守府自然不會無動于衷?!?p>